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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扬: 马蹄湖畔的思念——忆朱一玄先生

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

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

朱一玄先生

提笔写朱一玄先生(1912-2011),我立即想起鲁迅《藤野先生》中这几句话,其师生之情引起我强烈的共鸣。

未见朱先生之前,我就曾寄文叨扰他。

1977年恢复高考,次年始招研究生。我本想通过读研究生,换掉头上“工农兵学员”的帽子。而考试那几天恰逢我女儿出生且难产,我理智地放弃梦想而直面现实,确保她母女平安。只得寄希望于第二年,谁知头年文科免试外语,第二年却不免。我中学外语是体育老师教的,文革十年也没坚持好好自学。

尽管如此,1979年我还是报考了南开大学古代小说专业。不出所料,外语考得一塌糊涂,专业也未必出彩。按理讲,我与南开之缘就此擦肩而过了。没想到一篇拙作竟引出一连串的故事。

我于考后仿唐代进士行卷之风,给古代小说硕导朱一玄先生寄了篇万字长文《论吴承恩》。鲁迅说,唐以诗文取士,但也看社会上的名声,所以士子入京应试,也许预先干谒名公,呈献诗文,冀其称誉,这诗文叫做“行卷”。“行卷”是唐代科举取士有效手段,打破了一张考卷定乾坤的局面,同时也刺激了古文运动之兴起与传奇小说之繁荣,功不可没。

当代博士或勉强可往古代进士边上靠,硕士则等而下之,本无行卷资格,何况落第何况考后,“仿唐代进士行卷之风”云云,漫拟而已。

《吴承恩谱传》

彼时《西游记》研究权威东北师大苏兴教授之《吴承恩年谱》《吴承恩小传》尚未出版,拙文是别无倚傍从《吴承恩诗文集》中抠出来的心得。寄给先生只想证明自己的研究能力,维持一点虚荣心。

拙文却引起朱先生之高度重视。他先是与校方反复交涉要破格录取不才,校方不松口他又找学报主编希望发表拙文。主编说:让学报发表一个落榜生的文章,不是出学校的洋相吗?

如此这般之佳话,先生对我从未透露。1982年秋我到南开访学,某次散步刘毓忱老师聊起,我才知情,先生对一个素昧平生的落榜生如此错爱,令我惭愧更感激不已。

考硕失败后,为解决夫妇两地分居问题,1980年初我从安大调到了安庆师院。安庆虽是老安大所在地,号称安徽高等教育之发祥地,但昔人已乘文化去,此地空余一红楼。

安庆师院刚从安徽师大教学点升格而成,是安庆唯一的高校,与世隔绝。担心成井底之蛙,执教一年后我就想外出访学,开拓眼界,充实自己。

首选当然是南开大学,当然是朱先生门下。但当年访学谈何容易,不仅两校要对接,还要报教育部批指标,折腾两年,朱先生多方谋划,1982年秋我才入南开访学。

作者与朱一玄先生合影

当时安庆不通火车,清早搭长途汽车到合肥,由合肥乘火车到天津站已是下午了。为尽快到南开,我没坐公交车而是破例打的到八里台。大有“即从巴陕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味道。

匆匆报到,把行李丢在图书馆前的第二宿舍楼202室,就迫不及待去拜访朱先生。近暮我按先生信的指示,径往北村15楼205室见先生。“朱先生好。”没自报家门。先生笑答:“呵,石钟扬。刚到?”又问我:“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家?”我说:“您信上写了。”

先生的家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加起来不到50平方,斯为陋室,与我安庆住宅差不多。令我震惊。问题是我后来挪窝换了大房子,先生则在此陋室住到生命的终点。唯一向阳的一间约10来平方是先生的书房,一桌一椅一三人沙发各就各位,尤引我好奇的是靠北墙有一单人床,倚墙排了几层书,可谓坦腹平添半床书。

先生让我坐在沙发上,他将椅子转向坐在对面,没有客套,先生交代:访学靠自学,图书馆与系资料室有的是书,自己根据需要去看就可以;不必上大课,宁先生给研究生开元曲小课可以去听,我与他说了,他是我学生好说;研究室的学术活动可参加。

我领命告退,从此开始了我南开访学生涯。

我在蹲图书馆之余,不定时去见先生。先生永远是笑脸相迎,座谈时先生身子前倾,声音温润亲切,令人如坐春风。或许是这种姿势塑造了先生的形象,先生瘦高微驼,双目深凹,宛若弘一法师。每次谈毕,先生总要把我送到楼下,待我走远才移步上楼。

朱一玄先生

除了晤谈,先生偶尔还携我在马蹄湖畔散步。马蹄湖是荷湖,叶嘉莹先生对之多有吟咏,其尤爱“独陪明月看荷花”,甚至说她与南开结缘“为有荷花唤我来”;湖心岛上有周恩来纪念碑,更使马蹄湖成为南开之文化地标。周恩来纪念碑白色大理石碑体正面镌刻着周恩来侧身头像和集周体手书:我是爱南开的。头像与手书都是金色的。

某日傍晚散步,先生介绍,这是1979年南开60周年校庆时建的,总理金句摘自他1919年5月的一封信。

稍停顿一下,先生说,总理这封信是他作为学生运动领袖对正在筹办的私立南开大学的批评,反对校方为筹款与军政要员走得太近尤其反对“五四”冲击对象曹汝霖当校董,因而在“我是爱南开的”这金句之后笔锋一转:“可我看现在的南开趋向,是非要自绝于社会不可了。”

先生显然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在给我上课。果然移步碑后,先生特别挑出校长杨石先手书碑文中“日理万机”一语,细说“万几”与“万机”之元典与变异。

《许政扬文存》增订本

有次与先生从马蹄湖回北村,路边有条小溪浅而窄,走到中段,先生指着干涸的小溪说:许政杨先生66年就在这里自杀的。这哪叫自沉?而是硬将自己闷死或呛死在这小水沟里, 远比王国维沉昆明湖老舍沉太平湖痛苦,甚至不如投马蹄湖痛快。

先生说,傅雷夫妇悬梁自杀前在脚下垫了棉被,怕上吊坠下惊动了楼下的朋友;许先生心细他应有自己的考虑。

先生接着说,许先生1952年由燕京大学调南开大学,一表人才,谁知1958年他竟成了要拔要批的“白旗”。学术尊严受到极大创伤。一次批判会上许先生当场晕倒,因此卧病八年,文革又抱病挨批与劳动改造。

即使如此,许先生仍视学术为生命,逝世的前一天红卫兵抄家将他数万张宋元文史资料卡片与著述手稿付之一炬,断送了他生机,第二天就自尽于家边这小溪里,时年仅四十一岁。

许先生三十岁完成的《古今小说》校注至今无人超越,他做学问材料必须时自己占有的才去运用,观点必须时自己的认识才去写。先生几遍喃喃地说:人才难得。才高如此,命蹇如此,夫复何言。

有次散步经过北村2号楼,先生问我知道王梓坤教授吗?我说是《科学发现纵横谈》作者吗?先生点头。1978年王先生这篇纵横谈呼应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与《科学的春天》,是思想解放的利器,曾轰动一时,我怎敢不知道。

先生指着锅炉房后一房间说,王教授就住这里,不到十平米一住十几年。见我惊愕,先生说,他夫人在北师大工作,他住单身宿舍,却不影响他写出许多教学研究论著与这篇名文。

到南开不久,就听说先生五十年代初因持《水浒》“市民说”,有违农民革命说之主流观点,五七年被打成右派。诚如宁先生所云: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闻。

《水浒传资料汇编》

我问起此事,先生明确回答:一、不提过往之恩怨(后来为先生写学术传略,先生也一再叮嘱,只言学术不言其他),二、早已放弃市民说,转向农民说(收入先生文集中《宋江形象漫议》认为“宋江是初级农民起义领袖”,他对“初级”二字有充分论证。表明先生之转向别有见地绝非人云亦云。)

这让我想起1981年武汉首届全国水浒学术研讨会期间伊永文与欧阳健等关于“市民说”发明权之争论以及主持人张国光对之推波助澜,富有戏剧性。尽管先生肯定他们“作了可贵的努力,这对于问题的深入讨论是有益的”;尽管先生知道我为大会提交的论文为《评所谓“<水浒>为市井细民写心”说》(后刊武汉《水浒争鸣》第三辑)。

先生没专门为我们开课,他一言一行都在为我们上课,可谓学为人师,行为世范。

我到南开访学时,恰值其入门弟子李剑国即将毕业,他毕业论文为《唐前志怪小说史》37万字。先生审阅,称赞之余对“稿中误字和有疑问之处,他都写在小纸条上贴在稿纸边缘,用的是清人勘误粘签之法,纸签上的字是清一色的蝇头小楷”,这样“一是不破坏原稿面貌,二是纸签一一露在书稿外面,一条条核查原稿,不易遗漏。从这一条条小纸签,我分明看到了一颗仁厚之心。”李剑国在回忆中如是说。

《唐前志怪小说史》

李剑国论文答辩主席是中国社科院文研所的范宁教授。先生知我1981年在全椒《儒林外史》会上见过范宁教授,某日傍晚带我到天津大学专家楼去拜访范教授。剑国兄成绩卓著,无须先生为之疏通关系。

先生夜访主席,自然是对学术对专家的尊重。这个情节,剑国兄未必知道,先生绝不会与他道及。学生在某个领域超过先生,不足为奇,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即使如此也不能忘蓝之恩,更何况先生的治学方法人文情怀仁厚之心你可能永远都难超越。

诚如剑国兄所云:以后我也当了导师,看学生论文,批改都在稿子原纸,而且字迹往往潦草,和朱师比起来,真叫人汗颜了。(李剑国《百年鹤寿感仁肠---纪念一玄师百龄华诞》,《文学与文化》总第四期)

先生一部部书稿数十万字甚至百万字,从初稿到定稿都是先生一丝不苟的反复眷写,极为辛苦。我曾主动请缨要为先生眷抄一部书稿,我自信钢笔字不赖。先生断然拒绝,理由是让我有更多时间读书、写作。

南开访学一年,摆脱了繁重教学与家务,搁下了儿女情长,有先生温存的安排与关怀,我除听宁宗一元曲的小课和少数几次教研室学术讨论(印象较深的一次讨论鲁德才先生《中国小说之空间艺术》的学术报告),主体是猫在图书馆文科教师阅览室里,这里有文科常用的作品、文献、类书、工具书,特殊需要还可以向馆员提号索取,集中精力做事。

《性格的命运:中国古典小说审美论》

这一年我完成了两本小书约稿的主体部分,撰成一篇讨论金圣叹小说美学的长文。我仅以此论文作为访学作业交先生,先生仍鼓励有加。此文后作为第三届全国《水浒》讨论会论文发表于《水浒争鸣》第五辑。

访学一年弹指即过。先生希望我的访学延长再延长,而安庆那边课已排满,等我回去耕作,只得依依惜别马蹄湖,惜别先生。好在佟佩仪兄为我与先生拍了若干合影,作为永远的纪念。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云云,在先生之师恩前显得甚为苍白。我与先生结缘于“孙山”,访学一年,提耳受教情更炽,先生则一如既往挈我掖我教我望我,让我受益终生。

先生不间断地给我寄他编著的小说研究资料。南开中文系有个好传统,不少著述先油印征求意见稿,几经磨洗再正式出版。先生所编古典小说资料汇编,油印时代就给我寄。这应是版本史上的珍品,可惜我在几次搬家中散失了。

《明清小说资料选编》

先生编著中国古代小说资料正式出版时,次第寄我:

1、《水浒传资料汇编》(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8月版,先生1982年2约10日寄我。)

2、《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州书画社1983年7月版,先生1983年8月寄。)

3、《三国演义资料汇编》(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10月版,先生1984年6月18日寄我。)

4、《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9月版,先生1985年5月20日寄我。)

5、《聊斋志异资料汇编》(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2月版,先生1986年6月30日寄我。)

6、《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10月版,先生1986年7月14日寄我。)

7、《古典小说版本资料选编》(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8月版,先生1987年4月18日寄我。按,此书分上下两册,下册有先生所编《金瓶梅词语人物表》《儒林外史人物表》及故事编年。)

8、《红楼梦人物谱》(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年8月版,先生1987年5月22日寄我。)

9、《明清小说资料选编》(上下两册,齐鲁书社1990年2月版,先生1990年3月寄我。)

10、《红楼梦人物谱》(修订本,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8月版,先生1997年11月寄我。)

《儒林外史资料汇编》

11、《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98年10月,先生1998年国庆寄我。)

12、《中国小说史料学研究散论》(南开大学出版社1999年4月版,先生1999年4月寄我。)

13、《明成化说唱词话丛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8月版,先生1999年5月寄我。)

14、《中国古典小说大辞典》(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7月版,先生1999年7月21日寄我。)

15、《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10月,先生2002年末寄我。按南开大学出版社上个世纪将先生曾出的三国、水浒、西游、金瓶梅、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红楼梦七种小说资料作为“中国古典小说名著资料丛刊”推出,“这次出版时,又增加了许多近年新发现的资料;对所收文字又进行了核校,补入了疏漏之处,改正了错字。”面目为之一新,所以先生又给我寄了。)

16、《西游记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12月版,先生2003年11月寄我。)

《西游记资料汇编》

17、《瓶外厄言》(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12月版,先生2005年11月14日寄我。)

18、《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提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2月,先生2005年12月寄我。)

19、《明清小说资料选编》(上下册,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9月版,先生2006年10月寄我。)

每部赠书扉页上,先生都会工正地题写:钟扬同志指正,朱一玄敬赠 年 月 日 南开大学,并钤上“著者敬赠”朱文隶书长印,有时在自己名前加“著者”二字。

先生的题字,将他的正直、他的坚韧、他的谦和以及他对不才的深情厚望都一笔一划书写进去。每次阅读,我都先久久凝视先生的题字。见字如面,先生时刻在提耳教我。

除了自己的著作,先生从教学、科研出发,送我三类图书:

1、中国小说研究经典之作:如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上海书店1980年2月版,先生1981年1月30日寄我。)阿英《小说三谈》(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8月版,先生1981年1月30日寄我。按,阿英《小说闲谈》共四册,先生知道我缺第三册,故寄下配齐。)

2、南开学人的相关著作:宋绵有《元明清戏曲赏析》(上下两册油印本,先生1983年12月寄我。)刘毓忱《论西游记及其他》(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5月版,先生1987年5月寄我。)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录叙录》(上下两册,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12月版,先生1997年1月27日寄我。)李剑国《宋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7年6月版,先生1997年6月12日寄我。)

《中国文学史料学》

3、转增友人之赠书:如潘树广主编《中国文学史料学》执笔者中陈桂声是先生弟子,他以之作为向先生八十大寿之献礼,题有:“敬贺先生大人八秩华诞,壬申秋受业桂声于姑苏东吴园。”先生则题“此书极便使用,转赠钟扬同志,朱一玄一九九六年六月九日。”卢兴基《失落的“文艺复兴”------中国近代文明的曙光》,是其晚年得意之作,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老年学者文库。

卢先生在《金瓶梅》研究上与我有辩难,2010年9月25日相逢于南开大学“庆贺朱一玄先生百年寿诞暨中国古代小说国际学术研讨会”,他赠先生此书,题“贺朱一玄先生期颐大寿,卢兴基2010年8月20日。”先生转手送我,未题字。卢先生不知情,回京破例给我寄来一本,我转赠海燕,留下先生那本。

老师给学生寄书,在学界应不乏其人;一个老师数十年如一日不断给某个学生寄书,跟踪指导他的教学科研,舍我朱师则未必有几人。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电话尚未普及,传统书信往来仍是人间交流的主要工具。我有疑即上书先生,先生于我每问必答。现存先生赐书从1979年10月29日到2007年9月30日计94封。(目下正在寻求影印出版。)

朱一玄、宁宗一先生合影

宁宗一先生说:先生之论学术札堪称其精神自传;这批书信是前微信时代的珍贵文物与精神遗产。作为受教受惠者,不才更感恩先生将传道授业解惑之师道推到了极致。

先生虚怀若谷,赐教之余时与我讨论或一学术问题。为不负先生之厚爱,我辄斗胆奉上拙见。如建议将《红楼梦人物表》改名《红楼梦人物谱》;从书中125条注释抽出若干成红楼梦人物考,另发。先生都从善如流。

《西游记资料汇编》未出版先生就允我先用。其中元代虞集《西游记序》抄件上先生有眉批:此序疑为清人汪象旭之伪作,宜弃而不收。我则认为即使是清人伪作(毕竟不是今人伪作),此件在西游记研究史上仍有价值,何况只是疑为清人作伪并无确证,故不宜弃而不收。

先生则命我就此做出考证。于是我先写《虞集<西游记序>考》(刊《西游记研究》第二辑,1988年5月),再写《虞集<西游记序>考证》(刊《明清小说研究》2007年第四期),前略后详,认为虞序未必伪,只是其所序既非《长春真人西游记》也非百回本小说《西游记》,而是深藏历史帷幕中的《西游记》平话;《西游记》平话历来被视为元末明初之物,我则考定其为宋末元初之作品。

澄清这些历史误会,实则有助理顺《西游记》演变的历史脉络。斯考虽逻辑自洽,却未必为不刊之论(如竺洪波《四百年<西游记>学术史》第八章就对之有质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12月版第262页。)

《四百年西游记学术史》

先生部分接受了我的观点,他1990年2月在齐鲁书社出版的《明清小说资料选编》与2002年12月再版《西游记资料汇编》都加收虞集《西游记序》,并加编者注云:“虞集是元初人,实无可能为他以后的明吴承恩《西游记》作序;如果真有此序,则所见者应当是元初已经存在的古本《西游记》,如《西游记平话》一类书。究竟是哪种情况,目前尚无法断定,姑录于此,以俟再考。”(p64-65)则见先生之严谨。

我曾从扬州博物馆访得吴承恩行书扇面图片、从淮北煤师院丘良任先生处访得吴敬梓手迹《奉题雅雨大公祖出塞图》图片,以奉先生。先生惊喜,分别作为《西游记资料汇编》《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卷首插图。对此微薄的奉献,先生却念念不忘,在几本书的出版说明中将我列入被感谢之名列。

更让我感铭的是,1993年4月先生在病榻上为拙著《神魔的魅力——<西游记>考论》作序。先生早年病肺,1992年旧疾复发。

《神魔的魅力:西游记考论》

这年秋天先生的几代学生数十人云集津门,庆贺先生八秩华诞。先生住进了医院没有参加寿庆仪式,只准我们几个人到医院探视,先生达观,已拟遗嘱。

先生住院两年多,病情好转便于病榻赐序于我。先生序中有道:

我与石钟扬同志相交数年,八十年代初钟扬同志曾来南开大学中文系进修,朝夕切磋,情谊日笃。当时我正在从事古典小说资料的编辑工作,钟扬同志经常提出中肯的意见,如对虞集《西游记序》的看法,便对我帮助甚大。以后书信往返不断,并多次拜读其寄赠的著作,深感其学术成就日有进益,必将推动古典小说研究的发展。

1994年3月,先生出院,居家服药调养,不久即奇迹般康复,并恢复与学术界往来。1995年4月初我动念为先生撰写学术评传。得先生首肯,于是开始了对先生之书信采访。

从1995年4月12日到1995年12月3日,先生有七封长信回答我种种提问:如先生由研究到编辑资料得动机是什么?先生心中小说资料的宏图是什么?先生最喜爱的小说是哪本?最喜爱的论文是哪篇?最得意的资料书或工具书是哪本?先生都一一作答。

先生之复信有着极高的学术含量。征得先生同意,我曾选两封复信,寄《明清小说研究》主编、畏友欧阳健,主编命我撰一小序,一并发于该刊1995年第三期。序曰:

《我的石头记》,石钟扬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3年10月版。

朱一玄先生中国小说史料学大师,他数十年如一日锐意穷搜,辛勤笔耕,在一个相当贫瘠的基地上筑起一座中国小说史料的长城。他以严谨的学风、超人的毅力在中国小说史料领域建立了完备的“朱氏体系”。他对矫正当代学界相当严重的浮躁之风,推动中国小说研究作出了独特的贡献,饮誉海内外。

当代中国搜集中国小说史料用力之勤,如朱一玄先生的或许没有第二人。中国小说史料编著取材之丰、断制之精、使用之便,如朱编的或许没第二种。中国小说研究有成就的学者几乎没几人没翻过、没得益于朱编小说史料的。

我虽不才,然受惠于先生殊多。近萌念为朱先生写一学术传记,以报师恩。动笔之初,有种种问题求教于先生,先生则每有诚恳而详实的回答。先生的回信,颇有学术价值。这里出示的两封信,第一封对中国小说史料学的历史与现状以及先生自己的编著作了全面而精辟的阐释;第二封信是对我所问“你所编著的小说史料是否有明显的缺陷”的回答。当初我觉得这样问先生有些不恭,不料先生却作了如此坦诚的答,足见其为人为学皆堪称我辈之楷模,如今如此无情解剖自己著述的,能有几人?思之不由人不敬佩先生之高风亮节。

有先生小说史料系列编著在,有先生沉甸甸的答疑书信在,先生又寄来《朱一玄著作评价资料汇录》六十余页,循着小序之基调,我开始了对先生学术评传的倾情书写,到1996年1月13日夜12点终于撰成《论中国小说史料学中的“朱氏体系”》计二万多字。

《中国小说史料学研究散论》

除引言与结语,主体有五个部分:一、论朱一玄编著的结构体系,二、论朱一玄小说史料学体系,三、论朱一玄的学术地位,四、论朱一玄的学术素质,五、论朱一玄小说史料的缺陷。较全面地评说了朱氏体系之得失。

此文缩写版先后在《文献》1998年第二期、《南京师大文学院学报》2003年第三期刊出,改题为《朱一玄与中国小说史料学》;全文作为先生百岁华诞贺礼分别发表于《澳门文献信息学刊》第三期(2010年10月)、南开大学文学院《文学与文化》总第四期(2010年11月)。

先生对之极为重视,先是作为其唯一文集《中国小说史料学研究散论》之代序(按,先生文集原拟名《朱一玄文存》),再作为其小说史料集大成之《中国古典小说名著资料丛刊》附录。

1996年3月7日,先生有信说:

此传,把我的一些零碎思想,条理成了系统,写出了许多我没有考虑过的东西,“朱氏体系”是由您提出来并整理成“体系”的。人生得一知己,虽死不恨,我将全文保存下来,也可以人以文传吧。

先生言重了,不才愧不敢当。我在“朱氏体系”文中有云:“朱编最大的遗憾是其在艰苦卓越的实践之余缺乏中国小说史料学的理论建设”,“在当代中国,朱一玄是最有条件写出《中国小说史料学》的人,一部完整的《中国小说史料学》呼之欲出。令人可惜的,朱一玄至今没有写出这部理论著作。”

《中国小说史料》

先生却将接力棒顺手递给了不才,他在信中说:

您既写了这篇文章,很容易就能写成小说史料学,千万不要放掉这个题目,实所谓责无旁贷。“诚望杰构于来哲也”,斯之谓欤。

可惜不才辜负了先生之厚望,没有完成先生所期待的《中国小说史料学》。

1982年的中秋与国庆是同一天。头天我买了盒月饼准备节日下午去拜望先生,不料上午十一点先生就到宿舍找我,让我到他家午餐。恭敬不如从命。先生家小餐桌一侧靠墙,先生、师母与我各占一方,桌上菜肴简洁,师母炖了一只整鸡。置于餐桌中间。

朱一玄先生

入座后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取一条鸡腿插入我的饭碗中,立即庄重宣布:到了你碗里不得再放回去。并说他有肺病,碗筷专用,以此与我们划清了界线。

师母在一旁笑着催促:吃吧吃吧,别客气。让我尴尬的幸福着或幸福的尴尬着。只有少年时代正月初几里到外婆家或大姨家里拜年,才能享受如此这般的待遇啊。先生待客之道令我没齿难忘。

天津得地利之便,可坐地欣赏京城名角的表演。记得马季、赵炎就到南开演过相声。有次古典小说戏曲研究室集体进城观看京城名旦王玉珍之折子戏,印象最深的是其所演《拾玉镯》,用肢体语言将一少女面对男友的信物(玉镯)拾与不拾的矛盾心理表演得委婉风趣。

散场后我与先生一起坐公交车回校。车上很挤,好容易在两车厢之间给先生找到个座位,我站在旁边。那是一种多节公交车,每节车厢有售票员,票价好像是几分钱。我起身向前买票,先生拉住我说,不急,等售票员过来再买。转眼后面车厢售票员过来了,先生抢着买了车票。原来先生手心里一直攒着车票钱,时刻伺机买票。先生的机智敏捷出我意料令我刮目相看。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作兴寄贺年卡。每近新年,先生总会超前寄来贺年卡。贺卡的右栏工整写上双方姓名地址,有时在寄信人位置上扣上仿宋体红印:南开大学朱一玄,左栏多为白文方印:恭贺新禧,偶尔是先生手书:敬祝节日愉快。宛若一件件工艺品。

有时我思量稍早点给先生寄贺年卡,好像获得了心灵感应,往往还是先生的贺卡先到。现存先生的贺年卡有二十多份,有两份有点例外,一是先生将我的地址写成了安徽师范学院,寄到芜湖去了,由芜湖转我;一是大概是1993年先生尚在医院,这年的贺卡是由他人代笔的。

《三国演义资料汇编》

2000年后,先生年逾九十,在全力重整既往之小说史料编著编辑出版《中国古典小说名著资料丛刊》之余,坚持天天练书法。

他说:我所以练字,是因为前几年出去开学术讨论会,遇到题字就非常作难,现在给朋友写信,有时顺便寄上,意在请求指正,并作纪念(2000年11月8日信)

先生85岁大寿时,我以朱墨书“仁者寿”加长跋作为寿幛献先生。先生甚喜。他说:我已装裱好,挂在书房,时常欣赏,得到很大的安慰。(1998年5月12日信)先生因而知我好书法,于是也时不时给我寄书法作品。

我现存先生书法作品十三幅,多写唐宋诗词,先生书法“笔迹端正,一似他的人品。”(李剑国语)有三幅我尤喜:一为为王国维《人间词语》中人生三种境界,一为《西游记》末回诗:圣僧努力取经编,西域周流十四年。苦历程途遭患难,多经山水受迍邅。功完八九还加九,行满三千及大千。大觉妙文回上国,至今东土永流传。一为王安石元日诗,唯此幅有款:祝钟扬教授新年好,二〇〇六年元旦,朱一玄书并铃印。

朱一玄先生书法

2007年9月30日,先生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授权书。

钟扬同志:

来函奉函。

信中所谈南京大学文友所办中国古代小说网站,欲将拙编几种中国古代小说资料汇编搬上网使用,不胜荣幸,特回此信,表示同意,并预祝取得丰盛的成就。顺祝文安

朱一玄2007年9月30日(印)

以后与先生只以电话交流。先生每接电话都会兴奋地说:南京好,南京是个好地方,孝陵卫与城墙上的砖上都刻了工人的名字……

再往后先生重听,接电话要保姆代言。先生一辈子温良恭俭让,暮年脑萎缩,偶有情绪失控,保姆虽理解仍偶在电话上与我诉说……

先生老矣。2011年10月16日先生驾鹤西去。

宁宗一先生说,朱师创造了奇迹:生命的奇迹,学术的奇迹。先生早年病肺、中年遭厄、晚年又遇丧子丧妻之痛,饱经风霜,竟寿比南山而成百岁人瑞,是为生命的奇迹;先生自右厄之后,远离政治,回归朴学,板凳岂止十年冷,终于小说史料学中创“朱氏体系”而成稗界泰斗,是为学术的奇迹。

《红楼梦人物谱》

先生数十年在隙缝里求生存的人生智慧,并没有将自己历炼成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也没有成此亦是非彼亦是非的烂好人,而恰恰让同仁与后学广泛地感受到“爱的宽容与宽厚”,曰:慈航普渡,有求必应。

2019年南开大学百年校庆,先生之《红楼梦人物谱》入选“津沽名家文库”第一辑(南开大学出版社2019年4月版),宁宗一先生邀我共撰导读,以谢师恩,不才感到无比荣幸。

2024年2月7日(农历癸卯腊月28日)

下午两点写毕于金陵宝华山房。

是日大雪初晴,窗外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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