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的学校,有一个隐藏起来的老谜团。
虽然它被注意到的频率不高,但其实已经有十多年历史了。那就是,许多中学楼顶的那个大圆球,到底是什么?
时不时,你就会在社交平台看到这样的提问,从十多年前的天涯和贴吧,一直到如今的B站、小红书。人们热烈讨论,说自己也早就注意到,却一直不知道它是什么,还以为是装饰、水塔。
它们就像最近那些,因为梦核/旧核浪潮,重新被人提起的蓝窗白墙建筑。仿佛从我们的孩童时期起,就在那里了,如今光阴荏苒,它们依旧伫立于此,只是好像被时间蒙了一层与现实相隔的薄纱。
然后,你会得到答案:这个球,实际上是天文台。
这时,如果你立刻从提问贴划走,那可能会不以为意;但假如你仔细思考一下这事,就会发现它的魔幻性——在应试教育严重,学生的时间被作业和课程吞噬的中国,却在大多数学校顶端都有一个隐蔽的天文台,而许多人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今天,我们就来说一下,这些天文台背后的故事。
这些天文台是怎么来的?它们的历史可能比你想得还要久远,有些已经超过20年了,你可以看到有人在十多年前说,他高中的天文台是1999年建造的。
1999年,对中国的学生来说,即将迈进一个特殊时期。因为在2001年,素质教育改革要来了。
当时人们发现,老式的应试教育,逐渐跟不上时代需求,学生学到的东西太过死板,难和工作实操接轨。为了摆脱这个困境,当时的教育局便掀起一场全国上下的素质教育改革,让学生跳出死记硬背的知识,获得更全面的培育。
在这场改革中,对于省示范中学的评选,多了个要求,那就是必须要有一个天文台。有些像高级酒店的评选,必须要有泳池一样。
除了素质教育的推行,天文台背后还有各种国际奥赛的举办,这算是“学业外交”的一个侧面体现。譬如国际天文奥林匹克竞赛是从1996年开始举办的,最初看不到任何中国学生的影子,但从2002年起,有中国学生参赛了,到了2005年,中国学生甚至开始获奖。
为了迎合这两波热潮,当时的中小学,头上便开始冒出一个个对向太空的圆球。
但是,又真的有人用过这些天文台吗?
在2018年,深圳的天文学会曾在采访中提到,绝大多数学校里的天文台,其实早就报废了。他们曾开展过一系列科普活动,结果发现这些天文台基本都已无法使用。
因为这些圆形建筑的顶部,是可转动的半圆壳体,而且有两扇活动天窗,假如半年不使用,很可能就会因为生锈无法运转;要是荒废的时间更长,那就更难恢复了。
根据他们的统计,深圳有15所学校有天文台,都是十多年前建的,但现在多数都已报废。而在它们刚被建造的2000年前后,这些学校里,还有学生因为在天文竞赛里获奖,被北大录取。
如果你再查下去,还会发现十多年里,不断有人表示,其实很多学校的天文台都是假的,他们只是建了个实心的球,用来通过省示范中学的评选。
神秘的中小学天文台,内部仿佛一个谜。在这二十年里,不断有人试图探寻其中的真相,吸引力似乎比头顶的银河还大。
这些在十多年前自称潜入过天文台的人,如今早已不再是学生身份。他们有的说,它其实就是个大洞,一块实心水泥;也有人说,那里曾是做心理辅导的地方,或是仿天文台外形建的天象厅,里面只有一些模拟星空的照片,所以顶端没有窗口。
而不论何时,你都会看到这样的传言:那个神秘的天文台,是情侣的幽会之地。仿佛它遥远的神秘感,和情窦初开时年轻人心中的某处幻想吻合了。
天文台总是上锁的,要以正常方式进去,就得联系地理老师。但这条路往往走不通,因为地理老师会告诉你,里面什么也没有,或者嫌麻烦,甚至表示学校高层不让用,给出的理由竟是“怕学生把器械用坏”。
所以好奇的学生,只得另辟蹊径。有的人半夜翻墙潜入,却在离开前被保安锁在了二楼,只能跳楼逃跑,从银河跌进了医院。
也有人就这么进去了,15年时,曾有一名中学生说自己热爱天文,自打入学,就在期待学校宣传中的天文台落成,却一直没听到完工的消息。而等他终于进入天文台后,却失望地发现,里面只有一片狼藉,连建筑废料都只有最基础的碎片。
他说,那“满地的碎玻璃、破碎的门窗,和飘浮着水藻”让他震惊而痛心。在他的帖子下,有毕业的学长表示,这个天文台的建造,实际上已经搁置至少三年了。
不过,也有少数学校真的在使用天文台。老师会安排学生每年中秋,由老师带着去看月亮。老师和学生都很生疏,要捣鼓一小时才能看清景象,然而最后他们确实能看到38万公里外的天体。
在十多年前,这样的事似乎更常见,据说2011年,大庆的实验中学甚至为天文台配置了昂贵的6寸米德折反望远镜,连当时学校的天文社都超过了70多人。而那一年,这所学校进入清华北大的录取人数,几乎达到50人。
去搜索一下就会发现,如今一些中学里,少数喜好天文的学生,依旧在试图争取天文台的使用权。他们有的能成功,甚至会获得上万元会费;许多则失败,因为这是一个竞争残酷,需要全力以赴应对高考的环境。
在知乎一个无人问津的贴里,我找到一个少年提问说,要如何才能重启学校废弃已久的天文台。
他拍摄了一段天文台的室内录像,晃动的镜头里,孤零零的脚步声不断回荡,在潮湿肮脏的地面,还有陈旧的墙壁间碰撞,布满锈迹的硕大望远镜对向镜头外的某处光源。借着这光,能看到与望远镜相连的电脑已经严重落伍了,用的还是十多年前的显像管显示器。
没人回复这问题,假如深圳天文学会的说法属实,那这名学生应该不论做什么,都无法恢复天文台的使用了。
曾经,我看到物理学家加来道雄声称在高中时期,他在学校的帮助下,于操场搭建了一个22英里长铜丝缠绕的电子感应加速器。因为事情过于离奇,让我一度怀疑这是《读者》上的假鸡汤故事,然而再三核实后,我发现它是真的。
实际上,这些始建于2001年的天文台背后,还有一个特殊的时代:神秘主义和科普交融的千禧年。在当时,全国上下有种80年代开始,对星空探索的民间热潮。
那时中国的航天技术远逊于今日,虽然在推行社会科普,但同时许多人又着迷于神秘主义,《走近科学》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于是在当时有种奇妙的现象:受限于发展水平,许多人接触不到正规望远镜,或正经科学培育,却开始对数万光年外的景象产生好奇。
我至今记得,千禧年后,报纸宣布将发生难得一见的日食,全城学校都在科普该如何用黑塑料袋裹上纸筒观测天空。谁知到点后,日食并没发生,大家这才意识到,原来不是什么地区都能看到日食的。
这是种奇妙的感受,从未接触过望远镜的人们,其实并不了解日食到底是什么,却依旧集体被它吸引。
在那个年代,天文有种独特的魅力,在当时的环境下看,在培育未来一代的校园里建上天文台,不是件突兀的事。
那是一个我们刚把神舟五号送进太空的时代,在民间,科学与伪科学同时绽放。《奥秘》《飞碟探索》这样的杂志销量奇高,总是用外星人做封面,一边科普,一边传授不靠谱的故事,让年轻人对百慕大三角、水晶头骨背后的外星文明着迷不已,相信可以通过望远镜看到一个超越现实的世界,有一天,我们会找到地外生命。
借用有人评价一部电影的话来说,那是一个“用最生活的情景,描写宇宙的诗意”的时代。
而这部电影,恰好就是我不断在搜集这些天文台照片时,想到的作品:《宇宙探索编辑部》。
它是去年大火的国产文艺片,说了个梦幻的故事:一个90年代宇宙探索杂志的主编,一直相信外星人的存在。多年后,他成了一个妻离女亡的孤独中年人,嘴里总念叨着宇宙背景辐射和超新星爆炸,在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小丑和疯子。
然后有一天,这个孤独的疯子,决定追寻线索,去偏远的乡村探求外星人接触的证据。
电影中,有许多对90年代至千禧年中国太空潮的致敬,男主杂志社意气风发的黄金期,就是那个让中小学楼顶出现天文台的时代。电影有一个主题,与这些天文台的建造也是吻合的,那就是:被柴米油盐所困的普通人,能探索宇宙的广袤吗?
冷漠地说,《宇宙探索编辑部》的男主,只是一个民科而已。他没有好的器械,也没有真正的科学培训,所以会买下那犹如塑造赝品的外星人骨架。
而那些中小学楼顶的天文台,也像是这位中年人。实际上从它们落成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远离宇宙了。因为真正的天文台是不能建在市区的,就连大学的主天文台都会建在郊野,避开城市的光污染。
1994年,洛杉矶曾发生大停电,人们惊讶地发现一片漆黑中,头顶的银河显露了出来。一些人从未见过这种景象,甚至惊恐报警。
银河一直就在我们头顶,但来自生活的城市之光遮蔽了它,使我们穷其一生也不会见到其相貌。这些天文台无法穿透这刺眼的光,就像它们无法穿透人生的竞争逻辑,只能被遗弃在尘封的角落一样。
《宇宙探索编辑部》的男主,是一个时代的缩影。那些满是伪科学的科普杂志属于那个时代;学校楼顶,没有实用价值的天文台同样属于那个时代。
可这部电影并不是在嘲弄一位民科的故事。它向我们展示的是:他成为民科,不是由于自身的愚昧,而是环境的限制,使他哪怕拼尽全力,也只能成为一个落后时代的民科。可假如他生活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下,同样的求知欲,却可能把他变成真正的天文学家。
时代在进步,但不是所有推动进步的人,都能跟上它的步伐,他们会被甩在身后,停留在那一抹原点,被遗忘嘲笑。就像我们如今不断笑话百慕大三角的秘密都是瞎扯,《奥秘》里苏联孵化恐龙蛋的故事太过荒唐,《走近科学》则成了鬼畜素材……
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小学楼顶那些不会有人使用,其实也没多少实用性的天文台,也是一件荒唐的事。
然而《宇宙探索编辑部》之所以打动这么多人,恐怕就是因为最后,它依旧决定让整个宇宙为那位失败的民科闪烁。这种安排是一种致敬,献给男主的人生中,那未能蜕化成蝶的探索精神;它宛如一场诗意盎然的献礼,不止属于男主,也属于那个荒诞而勇敢的时代。
在很多千禧年的东西上,都能找到与这些天文台一脉相承的内核。
刘慈欣的《乡村教师》正是写于2001年,他描绘了一个不被人理解的乡村教师,在病死前一次次逼迫农村小孩学习高等物理,只为让他们长大后的某一刻,理解这些被死记硬背住的东西,从而改变人生。没有家长认可其行为,他们抱怨他耽误了孩子的学业和农活,让他在怨恨中死去。
而阴差阳错下,这些小孩却引起了正在远方观察的高等外星文明的注意,让其决定耐心研究一下这颗在它们眼中极为落后的星球,最终使它们改变毁灭人类的决策,在正进行的文明大清洗中,给地球留下了一个生存的机会。
实际上,充满伪科学的《奥秘》,亦是许多人心中,对高质量插画艺术的启蒙。
在最平凡的生活中,追寻宇宙的广袤——这是写在那个时代下的一个注脚。一种同源的理想,让千禧年前后,人们决定在一所所中小学楼顶,建起天文台;当时,他们希望自己的后代,有一天能触到宇宙,这不是那么不着实际的事。
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像过去那样提及“素质教育”的理念,素质教育也不是公平且理想化的。而且实际上假如你去对比80年代和如今的高考卷,会发现素质教育运动早已成功改进了应试教育,让其不再那么僵化。
可就算把目光限于这一个月,看到的东西也很难让人联想到楼顶的天文台。河北有学校为了让学生专心学习,强制理发,女生的发型必须短到假小子吧吧友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同时,某火箭班的学生,正因为在高考备战演说时喊到干呕,太过魔怔,而在B站成为鬼畜明星……
随手一搜,就能看到家长说孩子从6点开始,一路学习到晚上10点,一周持续六天甚至七天。而当小孩受不了,课间在桌上睡着时,他们便心急地抱怨怎能这样,现在正是学习的大好时光。
教育问题的根源,从来不是教育本身,这是个难以改变的悲伤事实,在每个国家都是如此。
而那些奇妙的中小学天文台,应该确实是渐行渐远了,变得和太空一样难以触及。这是个一言难尽的事,我们明明处于一个自身航空技术飞速发展、人才辈出、科技水平远非昔日可比的时代,然而有的东西却仿佛没有蜕化成蝶,而是留在了朦胧荒诞的过去。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菲兹杰拉德总是反复描写广告牌上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就如同一个冰冷的观察者,看着所有的腐烂和自私,在纸醉金迷与享乐中变成钝刀,割下悲剧的碎片。
有时我觉得,这些天文台,也仿佛一个象征,在被遗忘的角落里,接近天空的地方,俯望着什么。
你可能听过,电视机的雪花,来自宇宙诞生时的微波背景辐射,而它最初曾被误以为是鸽子粪的干扰;组成我们的物质、所有比铁更重的元素,则都来自超新星的爆发,所以我们来自星尘,被奇迹的残骸包裹。
你也可能听过,可观测宇宙的直径有930亿光年,而宇宙的年龄为138亿年。与之相比,人类的可行动面积只有1.5亿平方千米,年龄只有600万岁。但人类从意识到宇宙的寿命有限,到推断出其可靠年龄,只花了200年,在这200年里,人类掌控了电力,学会了核裂变,创造了互联网,把钢铁送上蓝天……我们听过所有这些令人动容的故事。
但是看着那些梦核般的废弃天文台,所有这些,又和我们,真的有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