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研创业者需要角色转换、权衡与取舍。
整理 | 郑玥
早在 2017 年,中科院曾经组织过一场关于「该不该鼓励科学家创业」的辩论会,会上,旗帜鲜明的反对者施一公说,「人不可能一边做大学教授,一边做公司的管理人员,一边还要管金融,这是把才华和智慧用到了错误的地方,本末倒置了。」也有人认为,应鼓励科学家创业。
而几年间,越来越多的科学家走上创业舞台。
中科院计算所研究员及博士生导师陈天石创办寒武纪;香港中文大学信息工程系教授汤晓鸥创立商汤科技;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统计学博士朱珑创立了依图科技;慕尼黑大学计算机博士、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专家余凯创立地平线。今年,由沈向洋创立的 IDEA 粤港澳数字经济研究院更引领了一波科学家创业潮。
政策环境开始显露出鼓励科学家创业的倾向。2021 年 12 月 24 日,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三十二次会议表决通过了修订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科学技术进步法》,其中「加大职务科技成果权属改革力度」成为一项重点。这意味着科研人员将通过股权、期权、分红获得激励,以此激发创新。
资本对于头部科研学者也颇为青睐。近年来,各大头部投资机构的「硬科技」投资案例呈明显增势。以经纬创投为例,近年来大部分投资都围绕硬科技布局,经纬创投创始管理合伙人张颖不久前写过一篇文章《给科研/技术背景创始人的 9 条建议》,在创投圈内获得相当的反响,在近期举办的闭门分享科创汇中张颖也表示,科创浪潮中,头部科研学者可以轻松拿到融资,成为创始人,「但从科研学者转换成合格的企业家,是漫长的过程。」
如何有效管理组织?从科学家迈进台阶,成为具备企业家素质的合格创业者——开始成为诸多投资人和创业者关注的话题。
科学家群体的特征对其创业面貌有着不小的影响。「这一波的创始人跟过去的移动互联网的创始人有很大区别,他们专业性较强,有时会固执一点。」张颖说。
世界需要硬科技,需要创新性的科学技术通过商业不断给社会带来价值。在这个底层逻辑上,手握科学技术的科学家们站出来创业是个必然趋势。
从科研项目到商业化产品的一般路径是怎样的?过程中创业公司容易犯哪些错误?从科研人员到创始人的角色转换中,有哪些重要认知?中美关系对当下科研背景创始人和科研属性公司,有何影响?
以下内容来自 12 月 22 日,经纬创投首期科创汇闭门分享,经极客公园整理发布。
01
东方空间联席 CEO 姚颂:我遇到的三个问题
2015 年,我从清华电子系毕业后,成立了一家 AI 芯片公司深鉴科技,两年半后卖给美国的一家芯片公司赛灵思。做了很多的思考后,我最后决定追求解决航空这个重大问题,因为站在人类族群角度,航空是必须解决的一环。
两次创业过程中,亲身经历了三个需要科研背景的创业者们注意的问题。
第一,研究者出生的创业者要沉下心做纯粹的工程,不能只看重研发。做一个全新的算法固然很开心,但算法拿到实际场景没办法直接用,要反复调参数,一个星期后大家就厌烦了。因为这样,很多人不愿意做工程,只愿意做最前沿的研发,但研发后有 90% 多的时间是需要做纯粹的工程。所以要逼迫大家以专业工程师的角度要求自己,而不仅是研究者。
第二,公司的经营决策不能是个民主的行为。当时我们做 AI 芯片,选择了无人机市场——因为要做一个新硬件产品,大概需要一年打磨才能有较高的可靠性,成本因此也较高,无人机市场可以接受一个相对高的成本。
但第一款无人机量产后,我发现,这个市场天花板太低了,而且 70% 的量是大疆一家出的。因此我顶着全公司的压力说必须转型。当时所有的工程技术人员都反对,因为大家花了大半年的心血全白费了。但我做了很多的市场调研,还是做了决定,最后做了辅助驾驶跟智慧安防。
编者按
张颖对此提到:「当一个公司做最终选择时,作为创始人一定要知道,这是少数人的选择,大多数人都会反对。但是一个公司的经营壮大永远不是一个民主的行为,少数人正确决策,带着大多数人往这个目标坚决地死磕,最终才能赢得胜利。」
第三,适当时候要借力。在 2018 年,深鉴科技同车厂已经进展到深度合作,他们主动付费让我们测试,结果非常不错,但进入量产前最后一阶段测试后,却迟迟收不到客户订单,直到我们官宣被赛灵思收购以后,客户才火速签约。因此,创业者在商业合作中需要深度了解行业内部除了表层指标外的一些考量。
02
三迭纪创始人成森平:从科研到商业的路径
我是一位连续创业者,今年是我创业的第十一年。三迭纪在 2015 年创办,专注于 3D 打印技术应用于制药这件事情,这项技术是对底层制药技术的革新。制药行业的高门槛、长周期、强监管,让行业难以被新兴技术撼动。技术的原创性看两个维度,一是专利布局的深度和广度,二是能否做成行业标准。
制药行业新兴技术从科学、技术到商业化是有路径可循的,首先要有一个科学假想或科学理论,然后开发出工业级的技术,再到产品的立项和注册申报,再往后就是新技术的商业化验证。
科技创业起始需要双向思维形成闭环。我的联合创始人在科学技术领域已经深耕了 30 多年,属于正向思维。我拥有 11 年的创业经历,善于逆向思维。我们两个在合作的时候就形成了从科技到商业的闭环。如果没有形成这样的闭环,在公司发展过程中,很有可能出现大方向的转换。
三迭纪创始人成森平
很多时候会有一个错误:认为好的技术、好的科学理论会带来有市场竞争的产品,最后会迎来比较好的商业回报,实际上,这之间并没有一定的因果关系,每一步是下一步的基础,但是并不产生必然的结果。
对于制药行业的新兴技术来说,除了技术有优势,IP 有保护,注册申报的通路顺畅以外,还要考虑临床价值和商业价值。
这里分享一个过往的教训。在 2016、2017 年的时候,我们专注在精益求精做药物传递技术的道路上,我们把联合创始人手绘的十几个药物剂型的设计,安排了好多科学家去做。
但有一天我们发现不对了,因为需要花几个小时和投资人讲这些研究工作背后的思考和数据,于是我们果断把那些系统的研究工作停掉了,保留了其中研究得比较充分,但是相对简单的几个药物剂型设计,用在后续产品的快速开发上。
技术跟产品的目标不一样,技术的目标是以追求先进性、独特性,体现在好的论文和好的专利上,产品需要满足用户需求和市场需求。
技术、产品和商业,各自应该长成什么样?第一,技术上要可工业量产,成本可控。第二,产品需要两个「率」:开发的高效率,系统的成功率。第三,在商业维度上,对制药行业来讲,主要是患者需求和市场需求。
03
供应链困扰和解决途径
姚颂:我在芯片行业时没有受到供应链的困扰,因为电路板或者一些基础元器件的供应在国内比较成熟,而且我们的制程是 28 纳米,没有受到先进制程或者 5G 等等的出口限制。
现在在做的航天行业,供应链的问题就非常有趣。
经常有人问一个问题,说为什么中国航天的发射的价格是 SpaceX 的三倍、五倍,甚至更高?这里面一个核心原因是我们的供应链成本居高不下。
因为航天公司目前为止,还不能像消费电子公司一样对供应产品进行完整的质量检验。因为航空系统非常复杂,检测到每一个东西最终在火箭里的实际作用也不太可能。所以航天公司只能依赖于先前和供应商合作的信任关系,无法解除关系去寻找更合适的供应商。这是个很大的困扰。
但反过来讲,这也是你建立整个公司最新的核心竞争力的一个方式,其他人可能受制于供应链,如果你能独立做一套依托于中国基础工业的供应链,你的效率会提升非常多,成本也可以下来。
中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拥有全品类所有工业能力的国家,理论上你想找到工业的供应链应该能找到。只是由于我们没有质量测试能力不敢去找。如果我们能用汽车行业的供应链替代某一部分航天的供应链,可能成本直接下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如果能用民用工业的供应链,再替代汽车供应链,可能成本再下降一半。这是我们持续做的事,非常长远,这个过程至少以五年来计。
成森平:在加工商上,中国的加工链条非常丰富,但是非标机械加工商却比较难管理。在同一个加工厂,有可能三批东西回来都是不一样的,最终采用的方式是我们自己写工艺,严格工艺步骤,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质量。
04
成森平:提前预测项目的风险释放点
3D 打印制药新兴技术这个项目周期长,难度很大。
编者按:所以要把长周期分成不同的阶段,在中间释放风险。
有不少风险释放点,突破这些释放点之后公司的存活率会大大增加。
过往,公司有三个比较大的风险释放点。第一在工程学上,要想让 3D 打印设备变成一种制药行业的工业化设备,它必须做到 3D 打印设备的稳定且精密。我们的技术团队对设备进行了十余次迭代,最终把打印精度控制在了制药领域可接受的范围内。这叫核心技术突破,最后会转变成真正的有商业保护力度的专利。
第二个释放点是与结构制剂有关,三迭纪用 3D 打印技术做了一种新型制剂,称之为结构制剂,但是模型和理论再好,最终要体现在人体的临床数据中。在 2018 年第一次临床数据出来的那一刻的紧张气氛,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结果是一次性达预期的,我们成功了。那是一个非常大的风险释放点,如果成功了说明前面的 3D 打印工艺和结构制剂控制释放的理论都没有问题,但如果不成功,链条的每一环都可能是问题所在,我们要绕回去再花 2-3 年的时间进行研究。
第三个是注册申报(法规部门的认可)。任何新兴技术拿到药物的临床批件都是一个重大的法规突破,比如 AI 制药技术与合成生物学制药技术,最终进入临床的产品屈指可数,我们为之努力了 2 到 3 年的时间,最终首个产品 T19 在今年 1 月份获得了美国 FDA 的新药临床试验批准 (IND),它是全球第二款向美国 FDA 递交注册申报的 3D 打印药物产品,也是中国首个进入注册申报阶段的 3D 打印药物产品。
三迭纪创始人成森平
我总结做科研和创业的三个不同的点。
第一个是维度,科研讲究深,创业讲究宽。
第二是核心能力,科学研究想象力非常重要,想象力能让科学变成技术突破。但是做公司,执行力放第一位。
第三个维度,则是关注的点不同,科研工作者关注的是静态的层面,事物、现象、数据这些东西,但是做公司需要关注动态的格局、时局和人物,这些更加复杂一些,怎么做切换很重要。
张颖对此建议,科研技术创始人都可以仔细思考,公司发展会有哪些核心转折点出现,包括之前的复盘,和对未来的预测。如果要想让这些核心转折点出现,那么在底层逻辑里还需要做什么,才能导致它们出现。这些核心转折点不是随随便便,或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一定是科研技术创始人的主动行为、运营手段、团队升级、更充裕的资金、对节奏感的把握、真正理解产品等等,才能让它出现。值得去认真思考,总结提炼方法论,为以后攀登更高的高峰做准备。
从科研人员到创业者,因为思维、角色的转换,标志着对成就的评价方式也转变了。这需要创业者做出角色切换,和取舍。从商业需求倒推技术匹配,科研背景的创始人要舍弃一定的雄心,放下骄傲,在很多情况下,基于成本和量产的考量,需要技术的降维而非升级。
科学家能否创业的答案是肯定的,应否创业的趋势是鼓励的,而在这波科技创业热潮中,赶上好时代不代表人人都能成功,创业的困难不因科学家身份而减少。科学家创业「长版很长,短板不少」,如何避坑,如何在不擅长的企业经营层面弥补短板,是科技创始人需要审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