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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岁的母亲, 决定去考一场迟到几十年的试

再过几年,母亲就可以退休了。

这天她突然买了一大沓蓝蓝绿绿的书,往书桌上一摆:我要考职称。

父亲和我都以为她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难题,明明只要继续在岗位上平稳地混些日子,就能彻底回归安稳的生活了,怎么突然又要考职称?

“我是后悔。年轻的时候没能做到的事,现在要弥补起来,我是在还债啊!要是当时我能勇敢一些,清醒一些,现在也不至于被人瞧不起。”母亲急切地想通过考试证明些什么。

她说考试是在还债,还18岁时欠自己的那场高考。

母亲的前半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出生在一个相较殷实的家庭,外公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国营厂里的高级工程师,外婆是一名护士,母亲的童年除了反复发作的扁桃体炎症,再没有什么艰苦的记忆。

18岁,高中。外公拿着母亲写了好几门“不合格”的成绩单,扬手一个耳光刮在她脸上,母亲只记得脑子里嗡地一声闷响,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到鼻血和眼泪混着,滴滴答答往她的连衣裙上落。外公指着她鼻子说:“没出息,你就不是读书的料!”外婆冲上去抱住母亲说:“不读就不读,女儿健康就好,以后家庭幸福就好。”

母亲那时只是哭,没说话。从此,她便再没参加过任何书面考试,包括高考。

21岁,该工作了。外公把母亲安排进了国营厂下属的一处单位做会计,告诉她这个工作好,安稳,你这辈子就这么本本分分在这里好好干。反正以后也是以家庭为重,相夫教子,其他的就都别图了。

22岁,该恋爱了。外婆的表姐给母亲安排好了相亲对象,这个人好,军校毕业的大学生,老实稳重,跟他好好处,觉得合适过两年就结婚。

24岁,恋爱两年后,母亲和父亲结了婚。

可是母亲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前半生过得明明白白。

“就像在一片茫茫大海上,有人给你说该往左走,往左走好,我就马上往左。但这时又有人说,往右走好,我又赶快向右。但我自己想往哪走,我不知道。我处在什么位置,我也不知道。一点感全感都没有。”

母亲回忆自己的前半生,就像在雾海上行船,自己手中却没有罗盘。每到一处岔路口,就让家人们代替她做出选择,安排接下来的航向,“我不选,因为我总觉得每次自己选的路都是错的。一选错路我就觉得自己真没用,被所有人看不起,被自己看不起,但我特别想成为有用的人”。

自己的人生总有一天要回到自己手中。几年前外公外婆相继因病离开,替母亲掌舵的人走了。母亲这才从前半生看似安稳的航行中清醒过来,五十岁时,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后半生的路必须要自己选。

她还想清楚了一件事,考职称能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之前母亲不是没想过考职称。

从人们欢庆千禧年那时起,母亲就陆陆续续参加过六七次会计职称培训班,但每回在考前那晚,她就开始念叨“不考了不考了,肯定考不过”,从前外公外婆就劝她“不考就不考,女人嘛,照顾好家庭就行了,你去瞎折腾这些,没意义的。”于是第二天,母亲“准时”缺席考试。

这次母亲再次做出考职称的决定时,我没当真,想到过去她每次都这么咬牙切齿地开始,不出半年又以缺席放弃告终,况且还有几年她就能退休,考职称不再是什么关系职业生涯的大事。对于她的选择,我只是随便说了两句鼓劲的好话。

哪想这回母亲真是铁了心要把自己“架”上考场,去赶赴一场晚来了几十年的考试:“我不想这辈子就这么过了,一定要证明自己一次。”

母亲起床的时间从六点提前到了四点半。

黑漆漆的清晨只有三种声音在书房里此起彼伏,屏幕里的男人讲“这个部分的考点就是计算,计算就要理解公式……”电脑前的母亲喃喃“为什么是这么算呢,因为按照公式一步一步走,就能得出答案是……”窗外树上的鸟刚醒,一呼百应,叽叽喳喳。

一个半小时后,天光逐渐亮起来,母亲点下暂停键,转身去厨房把早餐放进蒸锅,点火。她就站在灶台边,眼睛定定地望着燃气灶吐出的蓝色火苗,似乎在发呆。过了几分钟,锅里开始咕嘟咕嘟冒出白花花的蒸汽,她突然“哈哈”一声,兴奋地自言自语“原来公式是这样用的,我懂了我懂了!”然后对着面前的金属蒸锅讲解题步骤,像被老师点名起来答题的学生。讲完后就得意地哼会儿歌,是她最喜欢的那首《爱的代价》,“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但不是每一次她都能在蒸锅前给出正确解答。想不明白的题目就在早餐桌上拿给父亲看,“你上过大学,比我聪明,你要负责给我讲清楚。”于是早餐时间偶尔从十分钟变成半小时,母亲像是每节自习课都缠着老师提问的学霸,不依不饶。

“你们高考之前,是不是都这样学习的?”母亲突然问我。她指着几张摆在书桌前的小卡片,上面是她写给自己的励志语录。

“我记得高三时你们教室里都贴了这些话,现在我也写给自己看,是不是像个考生?高考,我这辈子还从来没体验过呢。”母亲转过头去整理桌上一沓厚厚的备考资料,还特地把那几张励志卡片摆摆正。

原来职称考试对于母亲而言就是高考,那场她18岁时缺席的遗憾。

她总说要通过职称考试向全世界证明自己,但我猜她只是想证明给18岁时那个被认定“没出息、不是读书的料”的女孩。

18岁缺席的考试,50岁能再补上吗?

母亲不是没想过放弃。

她甚至觉得讲课的老师偶尔会针对自己。每次屏幕那头老师说“这步大家都应该懂,这么简单,我们就跳过了”,母亲心里就一沉,别人都该懂的,自己怎么就是听不懂,“是我太老了?还是我太笨了?”

母亲盯着屏幕,脖子微微前伸,反复拖动进度条听了三遍还是不明白,这步怎么就跳过了?

18岁时挨的那个耳光好好像又刮在脸上,火辣辣的。“没出息,你就不是读书的料。”母亲时常还会想起外公那时愤怒又凶狠的眼神,他眉头紧紧锁着,然后深深地、重重地叹气,带着从肺腑里倾倒而出的失望。沉甸甸的羞耻和自责在她脸上一路蔓延了几十年。

为什么一定要考试呢,是不是这次自己又选错路了?前半生被安排得也挺好,该工作工作,该结婚结婚,女人不就是要奉献给家庭的吗?现在五十岁,还要去自讨苦吃考职称,是不是太晚了?反正也不是读书的料,这辈子就这么迷迷糊糊过吧?

真难。没一个问题母亲能答上来。

她走去厨房把早餐蒸上,惨白的水汽一点点弥漫开。真像在雾海上行船,前几十年也是这么过的,只不过现在没有人替她安排方向,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上没有罗盘。下一步该往哪走呢?

“我不想考了。”母亲在餐桌上低头剥鸡蛋。“太难了,我怎么都听不懂。你说,是不是我年龄太大了,醒悟得太晚?还是我真的笨……”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深深地、重重地叹气。

父亲把一枚圆润的白煮蛋往桌上敲了两下,说:“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然后他把科比与凌晨三点洛杉矶的故事讲给母亲听。“你不也是常常看到凌晨四点半的天空吗,只不过他投球,你备考,你们都是让人敬佩的‘大神’。”

“哎呀,神叨叨的,什么‘大神’,乱讲!”母亲含含糊糊地笑,觉得有人在浓雾中拉了自己一把。

“再难的题,一步一步来,一道一道解。你别放弃,没什么解不开的。不懂的地方我们一起看。”听到父亲这句话,母亲又觉得自己被拉了一把。

这顿早餐从七点吃到十点,从白面馒头啃到会计实务计算。伴随着母亲抱怨“讲慢点!没听懂没听懂!你会不会讲啊!”,父亲劝说“你认真听!自己好好想想公式怎么用”,来来去去好几回合,最后母亲一拍桌:“哈哈,我懂了!我还是可以的,嗯,可以的。”

她边收餐桌边哼那首最喜欢的歌,“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距离职称考试还有15天。

母亲干脆请假回家备考。离开办公室前,她悄悄去找另一个女孩,那女孩去年才通过考试。母亲问她:“你觉得这个考试难吗?”“难啊,特别痛苦!有时我真是一点都听不懂,然后又只能从头再来。”

母亲暂时松了一口气,原来不只是她有听不懂的焦虑,每个人都要过这一关。“哎,我真羡慕你,真佩服你,这么难的考试你也坚持下来了。但是我就没什么信心。”女孩用手肘碰碰母亲:“姐,我才真的佩服你。我能做到的,我相信你一定也能做到。”

距离考试还有10天。

书房的台灯每天凌晨四点半会亮。屏幕那头男人的讲课声、电脑前面母亲喃喃自语声、窗外早鸟初醒的啼鸣此起彼伏。母亲又给自己写了一张励志小卡片:花开有期,花期不同。

距离考试还有5天。

1.5毫升的钢笔墨囊5个小时可以用完。两个章节的内容在3个小时里从头到尾理顺。50道题目的模拟考在2.5小时里一一答过。“这就是高考前的感觉,是不是?”母亲在晚餐时又兴冲冲问我。

距考试还有1天。

晚上十点,母亲把桌上的资料叠成一沓,再把她自己写的几张小卡片在桌前立好,摆正。母亲躺在床上睡不着,点开手机里的音乐软件,搜出那首《爱的代价》,单曲循环播放。

“你肯定能行的。一步一步来,一道一道解。你连凌晨四点半的天空都看过了,‘大神’。”父亲再次搬出那个成功学小故事。“哎哟,我求求你,别神叨叨的,给考生好大的压力!”母亲又含含糊糊地笑。

8:30,考试正式开始。

10月19日,23:19,母亲突然醒来。“就像是注定一样”,她点亮手机看时间,正好跳出一条聊天消息:@所有人,可以查成绩了。

手机屏幕真窄,键盘字母好近,验证码数字太模糊,她第三次才成功登录上自己的账号。

进度条一点一点往右蠕动,慢啊。白花花的界面什么时候才能出现数字。

一秒,两秒。秋夜里的虫不停嚷。

“我过了!?”母亲一声尖叫。“哎呀,我真的过了?”

她转身拍醒一旁的父亲,把明亮的手机屏幕贴到他面前:“你看看,我是不是真的过了?”

父亲接过手机虚着眼睛看了几秒:“过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我啊!真的过了!”母亲合掌在胸前,又立刻伸手把手机抢回去,截图,一连截了六张。她跳下床,一路小跑到书房,拖鞋也没穿,赤脚踏在地板上,咚咚咚。

开机键怎么也变得这么小,戳了几次才点亮电脑。登录账号,网页刷新得更慢了,那个圆圈转了3600度也转不出新数据。

同样的分数再次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合格。

“真的过了啊!真的过了!”母亲又拿手机对着电脑拍照,像是怕忽然来一阵风吹散了这几个数字。“我过了,我是个有用的人。”

那晚她怎么也睡不着,她从来没这么清醒过。

她记得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天已经黑下来。考场设在市郊的一处大学里,校园里的路灯刚刚亮起,光线氤氲成一团。初秋的薄雾和着桂花香气,湿润,清凉。母亲低头想刚才的考试,她总觉得自己答漏了些什么,可能要落榜。当她抬头看路时,才发现自己走到了另一条岔路上,她在学校里迷路了。

“真的奇怪,迷路的时候我特别淡定。以前我肯定慌得不行,但这次竟然一点都没慌,反而是想看它最后能绕到哪里去。我知道路在什么方向,就肯定能走出去。”

18岁时无法踏上的路,50岁时又回到她脚下。

每次要写妈妈的时候,我就犹豫。总是写不好她。

从前也试着写过她,写着写着就落入窠臼,到最后我总觉得自己在审判妈妈的困顿与窘境,而非真正走进她的人生,去理解她。不知是因为我们过于亲密,亦或实则疏离,我们对彼此的认知都带有一层理所当然的成见,所以每次写着写着就会放弃。

写不好她,是我无法直面她,无法直面独断专行的自己。

妈妈曾经是个缺乏勇气的女人,活了半辈子,仍然活在别人的安排中,似乎从没有一次把命运握在自己手心过。每说至此,我心里就会燃起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无名火,想狠狠敲醒她。现在转念一想,这哪是予人勇气的做法,不过又是站在高处对她指摘一番。这不是爱。

写篇故事终于成为一个契机,让我和妈妈一起仔细地、直白地回顾她的前半生。她曾经的逃避,迷糊,把自己的未来寄托于他人之手,都只是因为在她本该直面生活的时刻,找了各种理由转过背去,不看它。原生家庭没有教会她如何“独立、自主、分离”,这不是她的错。

还好,在即将开启人生下半场的时候,她决定补上缺失的那一课:选择与勇气。

我告诉妈妈这场考试不仅意味着执业资格,更是一场难得的觉醒,让她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坐标。妈妈听到后觉得惊讶:“真的吗?我做的这个决定真有这么大意义吗?”她只是觉得参加了一次全国统一的考试,心里踏实,就算从考场出来迷路了都不再慌张。而且,她还决定要一直继续考下去,不为别的,只是想考而已。

我想现在可以回答妈妈的那个问题了:真的,这是一次非常值得庆祝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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