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嘀、嗒、嘀、嗒……」
你有过这种念头吗?我们的人生,好像一台被拧紧发条的时钟。年龄像是精密的表盘刻度,督促着你每个时段该完成什么动作。
22岁你该毕业找工作,30岁你该步入婚姻组建家庭,35岁你该生儿育女,60岁你该颐养天年。
这不是你的错觉,社会心理学有专属名词描述这种现象——社会时钟。学者们定义它为“个体生命中主要里程碑的心理时钟”,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形容,则是长辈们耳提面命的“什么年龄要做什么事”。
这样的社会时钟能不能停一停?我们为什么要被社会时钟推着走?
1年多前,一个叫艾叶的女孩发出呼喊,她在豆瓣创建“逆社会时钟”小组,超过4万人加入,很多人坦诚分享着逆行经历:人生的某一天,他们决定背弃传统社会时钟,不再遵循“什么年龄做什么事”的成人法则,尝试摸索自己的生命节奏。
有人28岁刚上大一,有人37岁尝试新职业,有人40岁决定备孕。人们从陌生人的故事中找到情感共鸣,有网友称,光是知道“逆社会时钟”的存在,足以抚慰被年龄焦虑捆绑的心。
我们与几位正经历“逆社会时钟”的朋友聊了聊,还原她们与社会时钟相背而行的时刻,也试图为更多人找到缓解焦虑的出口。
当时钟逆行
创建逆社会时钟小组前,艾叶研究生刚毕业,离开校园正式进入社会,摆在面前的选择有很多种,工作、创业、读博。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她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当艾叶还未整理出清晰思路时,周围不断涌现出催促的声音,提醒她尽快做出选择,进入社会约定俗成的轨道,“但我不想,我那时有太多想法,有太多想尝试的事,为什么一定要被推着走?”
她曾听过“社会时钟”这个词,也看过不少对抗社会时钟的故事,艾叶想,如果建立一个豆瓣小组,作为对抗社会时钟者的精神栖息地就好了,人们能够相互鼓励,为彼此提建议。
她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词——“逆社会时钟”。
小组创建伊始,艾叶常搬运其他网站的相关内容,时间久了,成员越来越多,他们自发分享起关于求学、恋爱、结婚、工作的逆行经历,无形中,组内弥漫着一种反焦虑反内卷的氛围。
28岁上大一的姚楚楚,是令不少人印象犹深的一位。走进大学校园的那天,是她的28岁生日。交完学费,她没有多余的钱再购置像样的生日礼物,在踏入校园的一刹那,她觉得“这应该是我28年来最好的礼物了”。
过去的27年,姚楚楚总结为“从没为自己活过”。重述10年前与大学录取通知书失之交臂的时刻,她的语调非常平和。
但这曾是她“特别难过”也“特别委屈”的过往,2011年,姚楚楚的父母经过了漫长的矛盾与争吵,在她高考前终于决定离婚。父母离婚后,没有一方愿意承担女儿的大学费用。
填完志愿,姚楚楚向父母要学费,彼此推脱,“跟你妈(爸)要”。父母相互怄气,“好像谁先给了谁就输了,结果两个人都没给(学费)”。
姚楚楚尝试过请求父亲,承诺学费算“借来的”,生活费靠自己半工半读,父亲没同意。已经工作几年的姐姐自愿为她出大学学费,父亲依然不答应,告诉她“读了也没用”,读完还是需要工作。
读大学的希望很快破灭了。18岁的姚楚楚,面前只剩一个选择,出去打工。
18岁到28岁,姚楚楚穿梭于广州深圳的多家服装店食品店,从事销售和服务类工作,没有文凭门槛,流动性大。休息时,姚楚楚会看美剧背单词,她隐约有种感觉,不应该在“为挣点钱不断往上爬”的循环中耗空自己。
学历成了她在求职过程中无法忽略的阻碍。姚楚楚曾试着隐瞒学历进入一家外贸公司,她的能力突出,很快升职加薪。但当她辞去这份工作,再去找其他外贸工作,每个HR都会强调要拿学历证明才能办入职。屡次因学历受挫,姚楚楚发现“哪怕有能力,你还是需要那张门票在手里。”
她羡慕能够顺利读大学的同龄人,偶尔也会想,没有读大学的自己,“这辈子会不会就只能这样了?”
对于姚楚楚而言,转折点发生在2021年年初,她去了距离广东距离很近的香港,处在陌生的社会环境与文化环境,独自寻找工作和住所,工作的压力让她觉得“完全没有喘息的机会”,常常在被窝里崩溃大哭。
沮丧了近半年,她试着自救,辞去工作,与心理医生交谈,做兼职让生活更忙一些。最难的时候,她不断在想“这种状态并不是我想要的”。
那我想要做什么呢?
读大学。
姚楚楚思考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在高强度的全职工作后,苦熬三个月学英语考雅思,报考四所大学的英文相关专业,最终收到两所高校的录取通知书,她毫不犹豫地去了其中一所,耗光了这些年的大半积蓄。
父母通过她发的朋友圈才知道女儿正在全日制读书,接连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学费从哪里来。
姚楚楚反问“你会给吗?”
对方再没回复。
考上自己想读的大学,实现十年未竟的愿望,姚楚楚逐渐拥有信心,“是的,我28,是year 1的新生。我没有考虑过读完几年出来,我都三十多了什么时候结婚要孩子。我的人生不是一张时间表,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
另一种选择
社会时钟的概念最早由美国心理学家纽加滕和黑捷斯塔德提出,是文化决定论的观点之一,认为社会时钟由社会文化而决定,反映了我们生活的社会对个体的期望。
诚然,社会对于重大生活事件的适宜年龄有其一致性,人却是拥有多样性的生物,无法被柔软地安放在社会时钟的精密刻度里。
有人加速,有人延缓,也有人行至中途彻底更换轨道。
多数人眼中,20-30岁是人生风华正茂的阶段,像一天中的正午时分那样,在事业与婚姻领域奋力前进。
二十多岁的姑娘守静却决定撤离同龄人浩浩荡荡的庞大队伍,跑到偏僻的山上去隐居。
年龄不到三十岁,今年已经是守静隐居的第四年。
在此之前,她属于社会时钟的遵循者,按部就班地读书、毕业、工作,她觉得自己像被拧上发条,“永无止境地按照世俗设定好的程序转啊转”。
“不落后于同辈人”的压力让守静从高中开始严重失眠,一整夜都睡不好。后来由于工作性质,她需要长期面对电脑,失眠情况不断恶化,身体三番五次发出危机信号,她眼睑痉挛,背疼久治不愈。
守静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
“我要的究竟是什么?没了健康,其他还有意义吗?是时候停下来了。”
隐居对于守静不是突如其来的决定,她从小向往《瓦尔登湖》里描述的宁静清澈之境,与两位朋友一起规划隐居生活,花了一年多时间反复对比筛选未来的隐居地点。
“没有很突然,也没有惊讶。或许心里的那颗种子早就种下,只待合适时机。”守静称。
四年间,她住过秦岭南麓的深山,如今又搬到了湖南农村。她的时间空了下来,不再过着学者项飙口中“不断抽打自己的螺旋式死循环”生活,节奏变得很慢,有时一天只做一件事,比如做家具,或是干一整天农活、爬一天山,不急不躁,专心地做,沉浸地做。
生活节奏变慢,守静却不像从前那样有着度日如年的煎熬感。隐居生活中,她低头抬头间,一天过去了。
不知不觉,困扰她十年的失眠问题不治而愈。
隐居生活也有艰苦的一面,并不是网上描绘的田园牧歌。
厨房没有自来水,没有洗菜的水槽,更没有煤气灶高压锅电磁炉等设备,守静做饭时需要自己去提水、烧柴、生火,她做顿饭耗费的时间是城市做饭时的五倍。
做完饭后,守静往往已经灰头土脸。但这些跟城市不一样的体验,对她来说,也是思考对比、省查内心的契机。
父母和身边的朋友很难理解,她为何放弃事业与家庭,年纪轻轻跑山里去。
在守静看来,自己的行为听起来很“逆”,之于内心,却是一种“顺”,顺应内心,寻求理想的生活和状态。
守静很少看手机,偶尔会在“守静隐居”公众号中分享自己对番茄西兰花等农作物的种植经验和隐居感受。
发现“逆社会时钟”小组对守静而言只是意外,但她高度认同姚楚楚帖子里的那句“人生不是一张时间表,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不管当下多少岁。”
她与姚楚楚并不相识,有着天南海北的距离,只在网上看过对方的帖子,有趣的是,她们在采访中都曾提到彼此,称对方的帖子给予自己一股巨大的力量。
姚楚楚得知这样的巧合,想了一会,称自己和守静的内核是一致的:做事的动力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而非衡量面前的选择对未来有没有好处。
自由与束缚
每个故事都拥有A面与B面。
遵循社会时钟者,得到安定,失去自由;与社会时钟逆向而行,挣脱束缚,代价是面对更多不安定因素,成了不争的事实。
当你决心按照自己的节奏度过未来生活,会感受到外界的质疑眼神,自身偶尔也会因无法合群而痛苦。
对逆社会时钟者而言,摆脱束缚,“与多数人不同”的感受不算轻松。
姚楚楚告知朋友自己要全职读书,朋友们问她最多的问题是“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你还打算生孩子吗?”
守静四年前决定辞职隐居,父母坚决反对,守静与父母周旋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得以成行,父母反对的原因主要是两方面:顾虑女儿的人身安全,担忧她不上班又没成家,未来该如何自处。
《嫌疑人X的献身》里,作家东野圭吾借角色汤川的台词传递了自己对于社会时钟的看法:
“你我都不可能摆脱时钟的束缚,彼此已经沦为社会时钟的齿轮。一旦少了齿轮,时钟就会出乱子。纵然自己渴望率性而为,周遭也不容许。”
80后的冯冲在婚育领域是典型的逆社会时钟者,尽管她此前没有听过这个词,她34岁结婚40岁怀孕,在哈尔滨这样的二线城市,几乎与周围所有朋友的婚育时钟相悖。
冯冲不太在意外界对自己的评价,她称自己“从小叛逆”,18岁就从家里搬出去独居,大学毕业做了十年教师,铁饭碗说丢就丢,34岁结婚,结婚对象还是个德国男人。
从小叛逆的另一面是,结婚之前,她时刻承受着无形压力。
父母频繁地为她安排相亲,冯冲不愿意去的时候,冯爸冯妈代替她去跟相亲对象赴约。中国人最重视的一年三节,冯冲家庭聚会的固定栏目总会演变为所有亲戚围着她追问“怎么还不找对象?”
去年,冯冲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周是她孕期的第36周,她将自己孕期锻炼和保养的过程发到社交平台上,标注“40岁怀头胎”,有年龄相仿的孕妈表达善意,也不乏质疑的声音:40岁生孩子,等到孩子20岁你都60了。
婚育时钟的背后,折射了很多女性面临的生育焦虑。
网上流传一张关于最佳怀孕年龄的时间表,称女性的最佳怀孕年龄是24到29周岁,而男性的生育年龄却延长到了35周岁。
而各国针对大龄产妇的年龄界定有着很大分歧,亚洲医生通常认为33岁以上是标准的大龄产妇,欧洲医生则认为38岁之后,女性的生育才开始走下坡路。到达年龄后,男性的精子活力同样会逐步退化。
“到了40岁,无论怀孕或不怀孕,其实都和20岁没法比,生理和心理的状态、彼此面对的压力也不同。”
20多岁的女孩怀孕,新陈代谢快,身材更容易恢复。40岁女性的新陈代谢会随之变慢,但冯冲称,高龄孕妇亦有自身优势:经济能力稳定充裕,可以给孩子更好的生活;自己对生活的认知趋向成熟,对教育孩子有耐性。
对现在的冯冲而言,成为母亲的感受是愉悦的。
她每天坚持走八公里,有时间就去健身游泳,除了孕肚,身形没有太大变化,依然化妆、穿高跟鞋,常与朋友外出聚会。
由于坚持健身,孕期常见的腰疼、耻骨疼、身体浮肿,都没有出现在她身上。科学证明,孕前期的反胃,孕晚期胃部被压小,与怀孕的年龄没有直接关联。
“我在这里标签40多岁头胎不是鼓励晚婚晚育,而是希望和我一样高龄生育的姐妹们能找到类似例子,可以给她们勇气,不要害怕焦虑或绝望。”一位同样发布高龄头胎日记的网友“xibao”解释。
新的流速
“社会时钟”第一次在国内被大范围讨论,源于电视节目《非正式会谈》第五季第四期,那期节目里,来自不同国家的青年代表讨论着本国的社会时钟。
美国青年代表说,在美国,16-18岁需要有驾照和恋爱经历;日本青年代表称,日本人普遍低欲望,社会时钟都关于学业和工作,婚恋被排除在外;而在印度,先结婚后恋爱,似乎才是正确的社会时钟走向。
每个国家针对重大生活事件的适宜年龄差异巨大,不同社会文化环境形塑了不同的社会时钟流速,裹挟了个人选择。
“我们都知道在逆社会时钟的路上是很痛苦的,每一个这样的人可能需要经历与周边的大势所格格不入的孤独感和焦虑感。”
艾叶在创建逆社会时钟小组时说过,建立这样一个小组,是想让这样的人可以相互取暖,也为后来者带来力量和启发。
几乎每位受访者谈到为何在网络上分享逆时钟经历时,原因都很相似:鼓励那些和自己一样,曾因社会时钟的流速而感到痛苦的人。
28岁上大学的姚楚楚称,决定上大学时,人生好像才刚刚开始。逆行的时间并非永恒,也许过几年自己不想再读书,就会换一种方式生活,她用南方女孩的软糯口音重复着,“这没什么呀”。
二十几岁隐居4年的守静觉得,这个时代太崇尚“快”了,人人拼了命地往前冲,让很多人陷入焦虑。古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把身体和心态理顺了,再去考虑其他东西,“真的不用那么急”。
40岁生孩子的冯冲说,最佳生育年龄是“胡扯”,她坚持在网上更新“40岁一胎”系列日记,就是想让更多女性看到自己的孕期状态,从而意识到高龄怀孕没那么可怕,减少婚育时钟对她们的压力。
《非正式会谈》节目末尾,来自各国的青年代表团一致认为,社会时钟的形成,由这个社会里的每个人决定。
无论是姚楚楚,守静,冯冲,还是分享“逆社会时钟”经历的其他人,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以自己的节奏生活,下一代人的社会时钟时差也会随之缩小。
他们的每次发声和每个决定,都是在默默地改变着社会时钟的走势与流速。
最后,送给大家一首佚名小诗,也是触动艾叶建立小组的动力之一:
纽约时间比加州时间早三个小时,但加州时间没有因此变慢。
有人22岁毕业,等了五年才找到稳定工作。有人25岁当上CEO,却在50岁去世。有人50岁当上CEO,活到了90岁。
有人单身,同时也有人结婚。
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发展时区。不用嫉妒或羡慕,生命就是等待正确的行动时机。
所以,放轻松。你没有落后,你没有领先。
在命运为你安排的属于自己的时区里,一切都准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