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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人格”成就了小镇做题家,也让他们无路可退

经历过高考的人,基本上都听过老师的一句话:“再坚持一下,考上大学你就轻松了。”

不少学生信以为真。高考好像是人生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在此之前是无尽的忍耐,在此之后是迟来的、应得的享受。

然而,高考从来都不只是一场考试,它的影响力也不会随着考试的结束而结束,恰恰相反,在此后的人生中,高考的“幽灵”不仅出没在梦到高考而惊醒的早晨,还隐藏在每一个“考上研就好了”、“念完博就好了”、“打完这几年工就好了”的人生决策中。

在更广阔的层面上,高考作为我国当下最大规模的人才筛选机制,不断把年轻人从小镇吸纳到大城市,推动着中国城市的现代化进程。

英国著名社会学家、《学做工》的作者保罗·威利斯(PaulWillis)认为,想要解读中国的现代性,高考是一个很好的入口

2014年到2017年间,威利斯结束了在普林斯顿的教职,离开了“藤校的镀金象牙塔”,来到了“庞大、迷人、超现实”的中国,在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一门关于民族志方法论的研究生课程。最初他按照常规的教学方法,给学生布置了很多阅读材料,要求他们写读书报告。但没想到,学生们在报告里谈论了许多个人经历,这些经历都离不开一件事——高考

威利斯观察到,这些学生对未来“有着毫不动摇的乐观”,他们会为了未来的自己牺牲当下的享乐,会培养出“延迟满足”的习惯,进而形成一个为通过高考而服务的“高考人格”

这样的努力让他们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却也让他们和自己出身的小镇渐行渐远,让他们在应该形成人格和品味的年纪戴上了“高考人格”的假面。威利斯认为,高考可能是把中国当下很多分散的社会现象连接在一起的一条线索。于是他调整了课程设计,请学生们分享自己的日记,共同探讨高考如何塑造了他们的过去,并持续影响着他们的现在和未来。

和老师说的不一样,高考之后的人生从来都没有更轻松。“高考人格”成就了小镇做题家,但真正的考验在进入大学后才到来。

牺牲现在的我,成全未来的我

威利斯认为,中国现代化进程给文化带来了三个方面的变化:对城市的崇拜;来势汹汹的消费主义;对互联网和智能手机的依赖。

这些都市幻梦几乎影响着所有人,成为学生们努力追求的目标,构成了他们心中对“现代化”的想象——乡村坏、城市好,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过上都市白领的生活,可以有更多可以支配的金钱。而互联网和智能手机作为一种工具,正疾速摧毁着乡村传统的价值观,“它就像一个传送机,在一夜之间带来了城市生活图景、带来了拜物教、带来了自由的气味”。

高考作为一个开放、公平、自主的渠道,被视为实现目标的重要路径。

在这种背景下,根据是否希望通过高考来实现以上目标,威利斯将学生们分成两种:一种是高考导向学生(G-routers),指那些努力学习,经过层层考试选拔进入大学的学生们;另一种是非高考导向学生(non-G-routers),他们在不同阶段掉出了那条上升路径,有的早早辍学,有的因为无法通过关键考试或无法进入重点学校,最终去了专科、职校等。

高考导向学生对城市生活和消费主义深信不疑,因为这份梦想过于沉重,沉重到了如果实现不了就别无出路的程度,他们不得不压抑青少年正常的冲动和需求,进行主动异化,在还没成熟的年纪接受“延迟满足”。

他们仿佛有两个人格,“当前的我”努力学习,好让“未来的我”获得新生。

一个学生形容,这个过程如同根据好学生模板完成的一场表演,演到自己都信了。另一名学生则说得更加直白:

我的整个校园生活,尤其是高中,感觉就是“过着非人的生活,将来才能过上人的生活”。

——Dorothy(P149)

相比之下,非高考导向学生选择更多地满足“当前的我”的需求。他们同样向往着大城市、消费主义和互联网,却认为学校教育无法让他们实现梦想。因此,他们选择提前实现低配版本的“三个梦”,比如通过买大牌高仿获得消费的快感,通过打工的方式进城,在网络上打造自己时髦、前卫的形象,成为“杀马特”一族。

到城市去,到美国去

中国人口曾经大多生活在乡村和小镇,但是几乎所有人都盼望去更高一级的城市,并承担起改善整个家庭生活的责任。这样的“城市梦”的终极形态就是出国。就像威利斯的一个学生在日记里写的那样:

农村人想进城,小城居民想去省会,省会居民想去一线城市,甚至去国外……小时候妈妈会问我:“等你长大了要带妈妈去哪里呀?”当然,那时候我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妈妈就告诉我:“等你长大了,你要带妈妈去美国。”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美国”,只觉得那是个成功的标志。

——Colin(P109)

田园牧歌式的乡村图景已经一去不复返,大城市才是多数人心目中繁荣和文明的象征,不少人认为在城市里过上现代化的生活就是更成功的人生。在这样的冲击下,乡村成了人们想要逃离的地方,即使是原本安于乡村生活的人也很难坚持。

城市梦的反面是“乡下人的悲歌”

威利斯的一位不具名的学生写道,他的一位表兄弟在19岁那年自杀:他原本是个普通的乡村男孩,每天快乐地吹着口哨,在田间地头干活,但是他读完小学后未能升入初中,进入了“非高考导向”的边缘道路。父母觉得种地没有前途,强迫他进职校念书,以成为“城里人”。然而,他在职校里过得非常痛苦,再也没吹过口哨,他感觉自己成了学校和城市的边缘人,感到自己的未来注定要困在机器轰鸣的工厂流水线,做着比农活更枯燥痛苦的工作……最终,他走上了绝路。

哪怕自己在“高考导向”的路上取得了成功,但威利斯的学生们几乎都认识几个在高考路上掉队的朋友。这些“非高考导向者”后来经历的人生常常是如此辛酸沉重,令高考的幸运儿们既为他们悲伤惋惜,又为自己心有余悸。

压抑消费,延迟满足

在老师、家长们眼中,是否认真学习关系着一个人的人格,区分着“好学生”和“坏学生”。一位学生June观察到,对于同样的违规行为,老师们对成绩好的学生总会网开一面。

比如,老师对考试成绩好的学生更宽容,他们不一定会因为头发太长或者带手机而受到惩罚。而成绩不好的学生违反校规是为了表达反抗学校的态度,老师们也无法控制他们的行为,最终会放弃帮助他们。所以,在中国的学校里,学生的地位和待遇只和考试成绩有关。——June(P146)

有趣的是,学生们常常将消费和“坏学生”联系在一起。当做题家们为了未来的享受消费而埋头学习的时候,周围那些不爱学习的学生在购买成熟性感的服饰,抽烟喝酒,更早地拥抱了消费。

少数来自高收入家庭的城市孩子可以早早地接触到奢侈品,但他们往往被禁止去享受消费,只能以学习为重。威利斯的许多学生都提到,在求学过程中,他们被要求拒绝消费主义的影响,禁止关注学习之外的事物,“学业成就构成了我们身份的核心”。

又比如,学习好的女孩在上大学之前,通常不会展现自己的美丽,以避免从学业上分心。Joyce是个来自农村的女孩,她回忆起自己在中学时的发型选择。

我在中学时想留长发,但我的家人认为,长发洗头需要花太多时间,而且营养可能会过多地流向我的头发,而不是流向我的大脑。这两点都不利于高考。所以更好的选择是,留短发,不化妆。

——Joyce(P111)

尽管许多管理严格的学校禁止学生携带智能手机,手机和互联网的影响也早已渗入校园。威利斯曾经拜访一所农民工子弟学校,发现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在玩手机。一个学生形容“手机是水,人是鱼”,因为生活过于无趣,需要靠手机打发时光。唯有一个用功读书的女孩说她用手机是为了学习,比如用某题库。

威利斯认为,高考导向学生将成为互联网的铸造者,以互联网为工具参与更严肃的话题讨论,进而影响世界;而非高考导向学生则会成为互联网的消费者,他们在网上的活动集中在打游戏、聊天、看直播。

无法回头的异乡人

高考过后,“做题家”们终于如愿以偿,在大城市里开始了大学生活,但他们真的从此万事如意了吗?

在教育系统中的上升同时也是地理上的迁移。“高考人格”让他们实现了走出故乡的梦想,但为了在大城市留下来,做题家们还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威利斯发现,来自农村的大学生容易感觉到一种“奇异的疏离和不安”。当他们终于通过高考这座独木桥,进入大城市上大学,又会感到自己远远比不上大城市中产家庭出身的孩子。

在阅读《不平等的童年》后,一位学生在日记里提到,她虽然度过了无拘无束的快乐童年,却希望将来自己的孩子能够参加各种各样的课外活动:

这是因为我发现了自己和那些参加过课外活动的同学之间的差距。他们和周围的人相处得很好,但我喜欢在大自然独处。他们能歌善舞,而我唱歌跑调。他们享受各种各样的体育活动,而我只会跑步……我努力去缩小差距,差距却似乎变得越来越大。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像我一样,感到自己和同学有差距。

——Joanna(P156)

大城市留不下,回乡也是艰难的选择。在“高考人格”的塑造过程中,在城市梦的一次又一次强化中,小镇做题家们实际上已经在心理上背叛了自己的故乡。许多学生提到,当他们在春节回到家乡,他们也会感到和家乡格格不入。家乡的价值观已经落后,比如,女生们要面对来自亲戚们的催婚压力:她们曾经是“别人家的孩子”,如今亲戚们却开始劝她们像家乡的同龄人一样早点结婚,千万不要变成剩女。

离开家乡的人最终会和家乡越来越疏远。再说,辛辛苦苦才离开家乡,如果回去,又怎么对得起自己当年的吃苦和付出?

此心安处是吾乡

尽管曾经吸引他们奋斗的美梦仍旧遥不可及,多数“做题家”还是会选择留在大城市。许多人提到,高考是一次公平的竞争,大城市是个公平的环境。

曾说要带妈妈去美国的Colin暂时还未实现这个愿望。他先后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却曾经站在什刹海和外滩,感叹自己并不属于这五光十色的城市。尽管如此,他还是想留在这里,因为大城市有更好的医疗、教育、公共设施等等,也因为公平。

我更愿意成为一个在大城市推动改变的人,而不是留在小城市里等待改变。

——Colin(P165)

虽然留在大城市并不容易,但没关系,这些学生已经习惯了那个“高考人格”——不断努力,自我牺牲。

他们永远在为“未来”做准备。高考之后还有考研、考编、考核,下一场试炼总会到来。考试成为了他们的一种存在方式,不断地为考试做准备,为之后的更多考试做更多的准备。而“现在”,永远是临时的、短暂的、被视而不见的。

威利斯指出,在他们身上,背负责任、延迟满足已经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这与现代性当中追求感官满足、自我表达的方面是相悖的,“也许他们会一直自我牺牲下去”。

可以说,当做题家们决定走出小镇,他们就踏上了一场没有返程也没有终点的孤独旅途。他们的成功同时也意味着与自己的出身告别,与故乡告别。一位学生形容:“你在城市里越是成功,意味着你被改变得越多。”

不过,许多人正在努力与自己和解。威利斯的学生Joanna提到了多年前流传甚广的一篇文章,题为《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它说的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大学生如何奋斗了18年,才终于和大城市的孩子平起平坐。然而Joanna写道: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你一起喝咖啡,不喝咖啡又有什么关系呢?生活并不取决于你坐在什么位置,开什么车,吃饭付多少茶位费。它取决于你对待手中那杯茶的态度。

那个可以肆意享乐的“未来的我”,或许永远不会到来了。但做题家们有时渴望的,只是一个暂时停步的瞬间——卸下自己的高考人格,任时代在身畔呼啸而过,在此刻,在当下,喝一口手中那杯茶,细细品尝其中的万般滋味。

参考文献

WillisP.BeingmoderninChina:Awesternculturalanalysisofmodernity,traditionandschoolinginChinatoday[M].JohnWiley&Sons,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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