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哲学作品,清晰的主题是必要的,因为我们期望哲学作品能处理一个或几个问题。学术工业的发展催生了论文的标准模式,哲学作品的读者早已习惯一篇文章集中处理一个问题,或者一部著作的几个理论围绕着一个中心理论,要么是几个理论间紧密联系。
在柏拉图的一些较长的对话中,似乎能从中发现一些典型的哲学理论,其论证过程也较完整,它们仿佛就是哲学写作的典范,至少也是哲学写作的雏形。如果能从几部成熟期的对话中总结出柏拉图哲学,那么丢弃前部分提到的那些短对话好像也没那么遗憾。
然而新的问题出现了,对话的主题是什么?翻开一本哲学教科书,或者柏拉图哲学的导读,经常会看到编者,为大家归纳了柏拉图对话的主题,如论美的、论理念的等。
进一步地分析,某些对话似乎又能用一个问题概括,至少也可以表示对话的主线。但是在阅读中,可以发现对话并不能用一个问题进行概括说明,内容其实要丰富得多。
日常谈话中,不断偏离主题的现象是正常的。生活中的闲谈自然会从某一点发散出去,本不相关的问题也会随时插入,打断了原定的进程。即便是事务性的会谈,也需要主持人随时注意讨论的集中。
但是既然大家讲柏拉图对话看作是哲学作品,并且它确实也是柏拉图写作的,而不仅仅是谈话记录,那么自然希望能用一个问题,或一个理论进行归纳。那么让我们看看柏拉图对话是如何让此希望落空的。
《普罗塔哥拉》常常被归纳为讨论美德是否可教。但是这一教科书式的回答无疑极大地忽略了对话的其他内容。对话还有许多值得注意的问题,哪怕从理论的角度看,也绝不仅仅归纳成一个主题。当然,主题和主题间并非毫无关联,但是彼此间并没有组成严格的论证模式。
“美德是否可教”这一中心问题如果有什么可称之为“中心”的特殊之处,也仅在于它或多或少与其他问题有联系。对话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普罗米修斯,给人技艺以及宙斯给人类分配政治能力的神话,就是由“美德是否可教”这一问题引出。而对话中大段的对诗歌的讨论则偏离了论证主线。
《会饮》是更好的例子,用以说明对话主题的模糊。大家都知道《会饮》是讨论情爱的。不了解柏拉图哲学的人,都能随口说出“柏拉图式的爱情”,稍微了解希腊文化的人会更准确地说“柏拉图式的爱恋”。可见对对话进行主题式、理论式的解读已经深入人心。
《会饮》的谈话主题是明确的,就是 Eros,这是古希腊的一个神, 但又可以表示一种强烈的冲动。但这篇对话与其说是围绕一个主题,进行由浅入深的以及全方位的论证,更像是由六个人进行的谈话接力。
下一个人的讲话,仅在开头与上一个人讲话的结尾相关,每一篇颂辞实际上都能忽略掉之前和之后的颂词,而独立成章。
每一篇都能概括出一种理论,如爱欲与政治的关系、自然哲学理论、神话理论等。但是任意两篇颂辞的拼接,并不是对某个理论的加强论证,而是两种可以互不相关的理论的粘合。
如果要概括出理念论,只需关注苏格拉底的颂辞,其他五人的讲话完全可以忽略,就像如今许多柏拉图对话选段集成的册子一样,只选取理论性、逻辑性强的段落。
同样,如果我们关注情爱心理学和情爱行为,阿里斯托芬的神话比苏格拉底的传说更值得分析。如果要了解当时的自然哲学,就去读医生厄里克西马库斯的颂辞。
还有著名的《巴门尼德》,这篇对话被认为是文学性 弱,而哲学性 强的对话。对话的情节被 大程度地缩减了,对话也没有过多的开场寒暄,更没有讲神话故事。
简单地说,对话的前面部分是读者从其他对话中,熟知的苏格拉底的理念论被巴门尼德提出几点质疑,而苏格拉底无法解答。
在占对话绝大部分篇幅的第二部分,巴门尼德就“一”与“多”的关系做了八组推论。基于这两部分的内容,这篇对话的主题被认为是柏拉图,对自己的理念论的反思批判,然后尝试做出改变。
可是从理论层面将两部分内容结合起来显得很牵强。因为根据对话内容,巴门尼德并没有在苏格拉底的理念论,遭到无法解决的困难后,提出修改意见或者让苏格拉底放弃这个在论证上,显示出诸多缺陷的理论。
巴门尼德说了他要做的推论是一种练习,如果不顾对话的情节而将第二部分的推论,看成第一部分困难的解决方案,那就不得不在这脱节中凭空塞进许多猜测。如果第二部分是第一部分的延续,为何巴门尼德不从苏格拉底无言以对的地方开始,他完全可以对苏格拉底的理论进行修补。
但是巴门尼德让对话的主题发生了转变,他选择了一个毫无论辩能力的年轻人,阿里斯托特勒斯来进行“一”与“多”的推演。读者或需要问,“一”与“多”的八组推论是不是巴门尼德尝试创造出新的理念论。
如果将八组推论中的一些推论抽出来当做新的理念论,那么又要面对如何安置剩下的推论这一问题。简而言之,如果巴门尼德要讲新理念论,为何要做那些多余的游戏,尤其在《巴门尼德》这篇文风简洁的对话中。
可见从柏拉图对话中抽取理论和观点当成柏拉图哲学,这样的阅读不仅将造成上一部分所揭示的结果——一些短小对话缺乏哲学的特征,更进一步的,那些典型的对话将根据每一部分所对应的理论被肢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