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6日,享誉海内外的著名语言学家、华中师范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华中师范大学语言学系和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创建人邢福义先生因病在武汉逝世,享年88岁。
华中师范大学在校内逸夫国际会议中心设立吊唁厅,供大家自发前往祭奠。近日,华中师范大学官网主页变为黑白,邢福义先生的亲友、学生纷纷发文悼念。
邢福义先生一辈子可谓勤勉耕耘,著作等身,在教学方面,邢先生也是桃李满天下,为国家培养了优秀人才。
在学生的眼里,他和蔼可亲,完全没有大家的架子,新加坡国立大学石毓智回忆第一次拜访邢福义教授时的情形:“邢先生给我泡了一杯绿茶,中间时不时给我加水,坐在门前的一颗大樟树下,一直谈了很久很久。离开时,邢先生一直把我送到附近的公共汽车站。”
华中师范大学王玉红副教授回忆邢福义先生时提到,“清癯瘦削,但他的背永远是笔直的,似乎能撑起一片天。”
在亲友眼中,邢福义教授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一直守候在太太身边,16年未出远门。除此之外,他还与父亲写了37年的家书。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周清海教授评价“邢先生的文采,是从淡淡平实的文字中流露出来的。这种自然的文字美,在现在中国的语言研究者身上,是少见的。”
【1】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周清海教授: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
1985年,在北京香山饭店举行的“第一届国际汉语教学讨论会”上,我们认识了。1994年,我负责筹建了南洋理工大学中华语言文化中心。1997年,我给他发了聘书,请他到中心来半年,从事华语语法研究。大学向他提供的待遇和聘请欧美著名学者的一样,非常优厚。邢先生回信要求我让他考虑一个月。后来,他拒绝了我的聘请,理由是太太的眼神告诉他舍不得他离开。这时候,我才知道,邢太太瘫痪在床。
2006年9月,邢先生到新加坡来参加由学生发起的“华语论坛暨桃李聚会”,为我庆祝从教40年和65岁的生日。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在总统府接见了他以及与会的另外四位友人。三天之后,我送他到机场,和他在机场共进新加坡式的烤面包及咖啡早餐。此后,邢先生就很少出远门。他在太太身边,陪了她16年。
邢先生理解和支持我关于华语语言教学与研究的观点,他启动了“全球华语语法研究”。在启动这个项目时重点指出:“启动这一项目,既是为了深入了解华语语情,揭示华语语法的基本面貌,也是为了促进华人社会的语言沟通和汉语的国际教育与传播,为中华文化的发展和繁荣做出我们的努力。我们期待的是,本项目能够成为学界的一项共同课题,能有更多的学者加入研究的行列。”在华语研究的学术观点上,我们非常接近。
邢先生的身上,充分表现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中华风骨。就是他的这种人格魅力,让我和他保持了“万里尚为邻”的精神联系。
周清海教授(前排左三)和邢福义教授(前排右三)出席《全球华语大词典》第一次编委会
接到邢先生签名的《寄父家书》,才知道,他给父亲写了37年的信。这些家书,除了邢先生的父子亲情、人格魅力之外,也处处流露出他的文采。邢先生的文采,是从淡淡平实的文字中流露出来的。这种自然的文字美,在现在中国的语言研究者身上,是少见的。
邢先生的父亲将这些家书保留起来,分别装订,写了摘要,在85岁时,寄回给他。这是世上罕见的父子情。在书前,他写了这么一段话:“当今的中国人,重视外国理论的引进,但也懂得,再好的理论,都必须适应中华水土,才能在中华开花结果。”重视自己的中华水土,是民族自尊的表现。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情怀。我和他相隔遥远,见面很少,但就是这种文化上的联系,让我们心灵相通了三十几年。
【2】复旦大学范晓教授:他始终坚持“中国语言学要有一颗中国心”
邢福义教授是一位学识渊博、造诣很深的学者。他的学术论文语料新鲜充实、分析细致入微、观点鲜明新颖、表述深入浅出。他的一些文章和著作我都很感兴趣,总是认真阅读学习并从中汲取营养。
他的治学理念和方法很有特色,他提出“中国语言学要有一颗中国心”。这是他治学的一个很重要的理念。这个理念也是他语言学研究的远大理想,具有国家战略的高度。这个理念也可说是他追求着“语言学的中国梦”。这是很值得点赞的。他的语言研究始终都贯穿着这个理念,追求着这个理想。
当今时代,中国语言学领域中呈现出各种学说(包括国外的和国内的)并存的多元化景象。“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应该说是个好现象,是完全正常的。但是有段时间学界有些学者过分强调西方语言学先进,过分地强调中国语言学落后,缺乏自强自立的创建新说的雄心壮志,偏执地强调中国语言学必须通过不断引进西方语言学学说“同国际接轨”,有的甚至提出要“原汁原味”的“引进”、“接轨”。你如果不根据西方学说立论而另立新说,那就是不同国际接轨。这实际上就是要中国的语言学者紧跟着西方语言学而不必有自己的创造,就是要让国外的语言学说来统治中国语言学。邢福义教授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种有问题的思潮。他针对这种思潮,鲜明地提出“中国语言学要有一颗中国心”,强调中国语言学应当有“自强自立”的原则立场。
邢福义教授坚持“中国语言学要有一颗中国心”的理念,坚持“自强自立”的理念、坚持“自我创新”的理念,坚持发扬务实的朴学学风,坚持走中国特色的语言学道路。他坚持这五个“坚持”,经过几十年的辛勤经营,在中国语言学界已经独树一帜,已经建立起自己的“学术根据地”。在这个根据地里,由邢福义教授领军,有代表性的论著(如《汉语复句研究》、《汉语语法学》等),有自己的理论、方法(如“小句中枢”理论和“两个三角”学说等),有优良的研究风格(如重视事实的、务实的“朴学精神”等),有一个以汉语为教学和研究对象的语言学系,有一个语言研究所,有一个很好的团队(团队成员追随邢福义教授立足于创新,也发表了许多在学界有影响的语言研究的各方面的成果),有一本很好的杂志《汉语学报》。据此,可以说基本上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语言学派,我称之为“华中师大学派”。
【3】新加坡国立大学石毓智:恩师教我“笨功夫”是语言学的看家本领
我于1986年就认识邢先生了。那年暑假后开学,我刚到华中理工大学报到没几天,就迫不及待地打听到了邢先生的住址,辗转找到邢先生在“华中村”的家。邢先生的家离黄鹤楼不远,是一个老式的低层建筑,用木头和青砖建造的,别具一格,林木葱郁,没有一点城市的喧嚣,给人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邢先生是我平生第一次拜访的大家,心里蹦蹦直跳,但是邢先生的和蔼可亲一下子让我放松下来了。邢先生给我泡了一杯绿茶,中间时不时给我加水,坐在门前的一颗大樟树下,一直谈了很久很久。离开时,邢先生一直把我送到附近的公共汽车站。
有了与邢先生这次美好经历,我就少了对学问大家的畏惧心理,后来每到一方,必拜那里的名家大贤。这成了我的习惯爱好,从中受益良多。
我在大三时立志做汉语语言学研究,就开始看邢先生的文章,他发表的每篇文章必读。那时邢先生与陆俭明和李临定先生一起,被誉为是汉语言学界的“三驾马车”,他们是《中国语文》上发表论文最多的三位中年学者。读邢先生的文章,除了其睿智超群与逻辑缜密外,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邢先生文章的例句,句句都有出处,都是来自文学作品。我当时就在想,邢先生写一篇文章要花多少功夫呀!
邢先生这种治汉语语言学的方式,我耳濡目染,深深地影响了我的治学道路。迄今还记忆犹新的是,邢先生讲他如何穷尽搜集《红楼梦》的重叠而发现规律。此文最后发在《中国语文》上。要知道,那时一切都是靠手工,文学作品要一句不落认真阅读,例句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抄在卡片上,然后从例句中概括出规律,最后才能写出一篇文章。
我的硕士论文就是采用邢先生教给我的这种研究方法。邢先生的这种“笨功夫”,是做好语言学的看家本领。没有这种长期的硬功夫,就培养不出对语言的感觉,难以做出有价值的研究。没有这种对语言的全面系统的深入调查,对国外的各种语言学理论就会人云亦云,往往会把时髦的理论方法变成汉语研究中的乱力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