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半夜12点了。
刚刚下班的小风,没有躺床刷手机,他翻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打开塑料桌上的一盏台灯,淘宝35元买的。外面逐渐安静了下来,打工人陆续回到了他们的宿舍——大城市密密麻麻的动迁安置房。
出租屋里没有阳台,15平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床、一张简易桌子和一个胶合板做成的简易衣柜。小风从二房东手里租下了这间屋子,每月需要支付租金1800元。卫生间是共用的。130平的屋子里住了6个年轻人。他们几乎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在附近的科技园区工作。
这里就像大学的宿舍,每天早上9点,年轻人陆陆续续地从出租屋出发,在红绿灯口排成长长的队伍,仿佛赶着去上课的学生。白天时分,小区安静的可怕,只有本地的老头老太在闲聊,到了晚上9点多,年轻人下班回来,又开始热闹起来了。
从出租屋到公司,再从公司到出租屋,人们来来回回,就像一群迁徙着的候鸟,不知疲倦。当然,也不知道哪里是终点。
小风在准备考公。
就在今天,项目经理告诉他,刚刚上线的项目黄了,等着裁员,做好心理准备。
对此,小风已经麻木了。
去年,他刚从一所985高校硕士毕业。短短一年间,就换了三家公司。他工作的方向互联网的后端开发。然而,从前年开始,互联网行业变遭遇了十年未遇得瓶颈,不少后端程序员提前感知到风声后,都开始主动跳槽银行券商、国企央企甚至准备考编上班。
和其他985毕业的高学历程序员不同,小风的人生路,似乎走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逆向。别人从大厂往体制跳,他从体制往大厂跳。
他曾经是一名军官,几年前选择从部队复员,后来考上了985研究生,毕业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小风来自中原的农业大省,一座五线县城郊区的乡镇。本科是在军校读的。军校毕业,必须服从部队的分配,到广阔的基层去工作。基层的单位在山区旁边的一座小镇上。每到夏季的花期,起伏的山丘闪光,遍野开满紫色的球状韭菜花,点缀在一望无际的绿色山野中。
他记得,刚来单位报到的时候,母亲从遥远的家乡来到部队,给他带了他最爱吃的零食,希望他在部队安心工作,为国家做贡献。
这基层的大山旁,有他的汗水和泪水,有过他的奋斗和追求,但更多的时候,有的是迷茫和困惑。
部队的生活简单、枯燥、不自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朝闻起床号,夜听熄灯哨,小镇上的风景从未变过,他感到自己生活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困住了。
他想离开这里,走出大山,到一座大城市去,像其他同龄的年轻人一样,有发财梦、住大房子、过夜生活。
他曾有一个从未变过的梦想,这种想法在当代年轻人当中非常流行:通过某种独特的机遇,过上一种有闲有钱又稳定的生活。
所以他选择了复员,然后,去奋力追求自己的中产阶级梦想。
表达复员意愿的时候,领导、家人都进行了劝阻,告知现在外面的形势不一样,不要被网上的洗脑文骗了。但他依然坚持自己的选择,他觉得,还年轻,还能考,不能向命运投降。
刚复员的时候,他觉得自由真好啊。离开了大山边的小镇,没有了纪律的约束,任由自己在天地间翱翔。读研的时候,学校有奖学金,实验室也会发助研费。每月加起来有一千多元的收入,基本上可以支撑花销了。学校食堂有热气腾腾的牛肉面,9元一碗,一荤两素的简餐,10元能拿下。这些简简单单的快乐,陪伴他度过了三年清苦寂寥的硕士岁月。
读研期间,他谈了一个女朋友——农业大省省会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儿,那是他理想中的择偶对象。努力写论文、毕业,找一份高薪工作,然后和女友结婚,这便是奋斗的目标。
然而,毕业后的残酷现实,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靠着学历的牌子,的确能找到不少工作,但却不容易找到理想中的工作。
理想中的工作是什么样呢?用他自己话说,就是稳和闲。
互联网的竞争太激烈了,资本运作冷酷无情,同事之间勾心斗角,出生中部平原的他,又怎能玩的过职场中的那些老油条。到了2023年,互联网已经彻底成为资本增量型行业。这种行业的特点是,一切服从于资本的安排。资本想要你的时候,给你开出天价高薪,甚至人还没到就能给应届生发巨额奖金。当资本抛弃你的时候,一句话都不会跟你说。昨天你还在为公司加班,今天直接把你踢出工作群。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是一块打工挣钱的料。他吃不了职场的苦,放不下高傲的自尊心,豁不出去面子。体制内,才是自己的归宿。
更沮丧的是,女朋友也提出了分手。
一时间,他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为了挽回感情,他立即购买了公务员报考习题集,并拍照传给女友,表示自己一定会认真复习,好好考上编制,到女朋友城市去,给她一个体面、且能为父母所接受的伴侣。
白天上班,晚上复习的日子真的不好受。公务员考试和高考、考研非常不一样,它考察的更多的是综合能力而不是科学文化能力。小风虽然智商足够,但在公务员考试的情商方面,却和其他人差了一大截。原以为考公轻轻松松,没想到居然难如登天。
有一天,他刷了一下朋友圈,发现同年的战友已经转业回家进市直机关,安置了一级科员的级别,通过聊天得知,转业安置也不是那么的不好,虽然初始级别很低,但很快就能升到主任科员级别。
看到级别那两个字,,一股心酸涌上头。在书桌旁边的镜子里,蓦然间,他看到自己的双眼里噙满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