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星铭/文赫布·柴尔德里斯(HerbChildress)的《学历之死:美国博士消亡史》是一本讲美国大学里临时工的书,原名TheAdjunctUnderclass:HowAmerica’sCollegesBetrayedTheirFaculty,TheirStudents,andTheirMission,直译过来是《兼职底层:美国大学如何背叛教师、学生和使命》。作者柴尔德里斯是威斯康星大学(Milwaukee校区)的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环境行为学博士,毕业后在多所大学做过多年的临时教师。本书是基于他的第一手经验和对同行生存境况的调查,主要是为临时教师鸣不平,呼吁大学应该给他们更好的待遇。
要准确地理解这本书,需要先了解中国大学和美国大学里临时工的区别。每个专业每年都有很多博士毕业。博士毕业生的人数远远超过大学里终身教职的空缺。即使有空缺,许多大学也不给应届博士毕业生终身教职,而把机会留给早几年毕业的博士生,让应届博士毕业生先做博后、研究员或助理教授等非终身教职岗位,通常是3到6年内非升即走:拿不到终身教职就会被辞退。因此,中国大学里没拿到终身教职的青年教师常自嘲是“临时工”。然而,博后、研究员和助理教授这些非终身教职在美国大学里还是比较体面的职位,待遇比兼职教师(adjunctprofessor)要好很多。
《学历之死:美国博士消亡史》
[美]赫布·柴尔德里斯|著
杨益|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3年9月
在美国,很多博士毕业生申请不到博后、研究员或助理教授等职位,又想留在大学里,才选择去做兼职教师。根据2019年对3000多名临时教师(其中79%的人自称是兼职教师)进行的一项调查,受访者每门课程的收入中位数在3000美元至3500美元之间,而近2/3的受访者年收入低于50000美元,不足以保障一家四口的生活。兼职教师常常没有医保和社保,也缺乏工作稳定性,合同一学期一签。许多兼职教师直到学期开始前几周,才被告知他们有课可上。而在经济危机或病毒流行时期,兼职教师往往最先被减薪或解雇。为了多挣钱,许多兼职教师一学期会上6门课以上,可能每周要在几个相距甚远的大学来回奔波,没有足够的时间备课或对作业提供细致的反馈。此外,兼职教师得不到大学行政部门的尊重。他们许多人没有办公室,更不用说办公时间了。
美国大学里之所以有很多兼职教师,是因为常规的职位(包括终身教职和博后、研究员和助理教授这些非终身教职)待遇比较好,而大学经费很有限(特别是非名校的大学),不能给很多人常规的职位,但大学课程又非常多,常规职位的教师上不过来,因此就以低薪招聘大量的兼职教师。在一些院系,兼职教师的数量是常规教师的2-3倍:如果常规教师有30人,兼职教师就有60人左右。
有人可能会说:兼职教师“沦落”为大学教师中的最底层,并不值得同情,原因有三。(a)他们之所以申请不到常规职位,是因为他们不是同辈中的优秀者;(b)他们做兼职教师是自愿的,没人强迫他们,如果不满意,可以随时离开;(c)他们不是被骗去读博,在读博之前,他们可以轻易地查到老博士的就业情况(美国每个系的网站上都提供以往每个博士毕业生的就业情况),知道自己如果博士毕业后不想离开大学,很可能只能去做兼职教师。
关于(a),柴尔德里斯的回应是:兼职教师通常只负责入门级课程,而他们的专业训练和知识足够胜任入门级课程:在讲授《哲学导论》《文科生数学》这类课程时,兼职教师的教学水平并不比常规教师差。当然,有人会认为,入门级课程并不重要,只是让学生满足学分要求的“服务性课程”(servicecourses)。但柴尔德里斯认为——大多数读者也会同意——这个观点是错误的:入门级课程很重要。比如在哲学系,大一的《哲学导论》是由分析哲学教师上,还是由反对分析哲学的教师上,对学生的学术兴趣影响会有很大不同。这是心理学家讲的“先入为主效应”(theanchoringeffect)。
关于(b)和(c),柴尔德里斯的回应是:兼职教师的确在读博之前就知道就业前景,并且的确是“来去自由”,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值得同情。为什么值得同情呢?柴尔德里斯的理由似乎是:首先,兼职教师第一次做兼职,的确是为生计所迫,不是完全的自愿,即使兼职教师自己想留在大学里,也是一部分原因。其次,做兼职教师涉及身份认同:这些人把自己视为学术/高等教育共同体的成员,如果离开大学换一个不同的工作,就不再是自己,而成为自己眼中的“别人”。因此,离开大学对他们而言代价太大。如果一个选择对某个人代价太大,那么对他而言,这并非是完全自由的选择。最后,大学居于强势地位,而兼职教师是弱势群体。大学在给一些人兼职教师岗位时,加深了这些人的身份认同,给了他们不切实际的希望(让他们觉得将来会有机会转正),却不能给他们很好的待遇。
柴尔德里斯认为,改善兼职教师的待遇,不仅仅是同情和关怀弱者,更是保护大学的生态环境:如果兼职教师的待遇一直很差,势必会腐蚀整个高等教育,让每个人都受到伤害。
在本书的倒数第二章中,柴尔德里斯把兼职教师类比成20世纪60年代密歇根湖(LakeMichigan)中因为过度繁殖而大量死去的大肚鲱。当地政府为了恢复生态平衡,花了大量时间、金钱和精力,才重新建立了密歇根湖的生态系统,使得不同的鱼类得以平衡健康地发展。柴尔德里斯呼吁大学重建教育/学术的生态系统,去解决兼职教师的待遇问题,最好把兼职教师转成相对稳定的职位。这一过程会花费大量的时间、金钱和精力,但是必要之举。
柴尔德里斯在呼吁改善兼职教师待遇的同时,也呼吁年轻人对学术界/高等教育界不要有浪漫主义的幻想和一厢情愿的身份认同。比如,在决定念博士之前,找个靠谱的顾问评估一下自己是否适合读博,给自己多一份参考。在读博之后,考虑大学和研究所之外的职业,比如去企业界、政府部门,或自主创业。与做兼职讲师相比,从事那些职业可能会使自己的人生更好。
我个人觉得这本书的中译本最适合两种人阅读:(1)打算去美国读博并留在美国学术界的人,以及(2)中国大学和教育部的领导层。前者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而后者要对营造良好的中国学术/教育生态环境负责。他们都需要对美国博士就业情况有一个比较全面深入的客观了解。
末了,我想简单提一下打算读博的一些中国文科生面临的一个问题:在国内高校读博,还是出国读博?这个问题之所以是问题,是因为这些学生打算毕业后在国内高校工作(不想在美国做兼职教师),并且相信出国读博会更有助于学术造诣的提升,但在国内高校发展(包括发表中文论文、申请基金和晋升)需要留学生无法具备的深厚人脉关系。如果你不打算在国内高校工作,或者相信国内高校的文科学术训练不比欧美差,或者相信国内对于留学生和本土博士能做到80%左右的公平公正,就不会纠结这个问题。然而,如果有很多学生纠结这个问题,就值得中国的文科学术界反思:如何让更多的学生相信在国内高校可以受到非常好的文科学术训练?如何让更多文科留学生相信自己和本土博士有平等的报效祖国的机会?而缺乏良好学术训练的博士学历,跟没有平等报效祖国机会的博士学历一样,都是“学历之死”。
(作者系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