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在观网陪你看中国的谷智轩。本月早些时候,教育部明确指出,国家将大力提高县域普通高中的整体质量,遏制优质生源过度流失,严禁发达地区、城区学校,到薄弱地区、县中,抢挖优秀校长和教师。这已经不是教育部第一次出面“抢救”县中了。多年以来,部分“名校”仗着手中的教育资源,和民办学校可以跨区招生的“特权”,抢学生、抢老师、抢校长,打造出一座座培养所谓“精英”的“超级中学”。而那些“被抢”的“县域普通高中”呢,没了学生、老师、校长,命运可想而知。去年我们做过一期关于“衡水模式”的节目,而普通县中的塌陷,与衡中这样的“超级中学”的崛起,其实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本期《轩讲》就来聊聊,为什么县中会塌,为什么县中不能塌。
县中,广义上指的是由县级政府举办的普通高中,2020年共有7243所,占全国1.42万普通高中的一半,在校学生的数量,则要占到全国2500万“普高”学生的近六成。狭义上呢,县中特指县级的重点中学。重点中学的历史,我们在之前的节目里讲过了,但那时候我们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了省、地两级。“县重点”的起点,要追溯到1994年。当年,国务院明文指出:每个县要面向全县重点办好一两所中学。此后经过多年发展,全国各个县城,基本上都建设了一两所实验性、示范性高中,代表县域最高水平的教育。我国的基础教育管理体制,基本上是“以县为主”。不管是不是“重点”,县中都是普通高中教育的绝对主力,更是农村高中教育的最大担当。“县重点”的学生里,六成到八成是农村户籍,而在非重点的普通县中,这个比例只高不低。
在我国教育史上,县高扮演了重要角色,为地方培养了大批人才。曾几何时,考上本地最好的“县重点”,四舍五入,等于一只脚进了重点大学的校门。然而,这些曾经辉煌的“县重点”们,现在却面临共同的困境:优质生源和师资不断外流,导致教育质量不断下滑,而衡量“县重点”价值的硬指标——高考录取率——更是没眼看。这种现象,就叫作“县中塌陷”。
所以,“县中塌陷”严格来讲,指的是“县重点塌陷”。那么“县重点”为什么会塌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看看,“县重点”是怎么崛起的。总结起来有两点:第一,集中区域资源;第二,实行以追求高考录取率为指标的“魔鬼教育”。先说“集中资源”。“县重点”享有县内招生的优先权,一般可以招收到全县中考排名前5%-10%的初中毕业生。师资方面,则实行“计划分配”。1999年之前,县中教师,主要是从各地师范院校分配而来。当时还没有普及高等教育,如果上了高中,却考不上大学,只能回村种地,或者进城打工。而初中毕业后进入师范院校就读,不但免除学杂费,而且毕业后包分配。所以,最优秀的那一批初中生,很多都选择到师范院校读书,而不是上普通高中。他们毕业之后,会按规定,分配回原籍所在县任教,每个院校里最好的学生,会分到户籍所在地最好的学校。这样,在政府主导的计划分配体制下,“县重点”集中了当地最优秀的老师和学生。不但如此,“县重点”还会在校内进行资源再集中,实行差异化教学,分班的时候,专门挑几个班,放好学生,配好老师。再说这“魔鬼教育”,其实也不用细讲,很多小伙伴都有切身体会,什么“军事化管理”、“盯人式教育”、“复合式惩罚”,学习强度上,能达到“早六晚十二”、“做二十八休三”。总之,就是要保证学生,除了吃饭、睡觉和锻炼以外,都在学习。
这种“掐尖”+“魔鬼教育”的县中模式,听上去是不是有点儿耳熟?它有另一个众所周知的标签——“衡水模式”。大名鼎鼎的衡水中学,最开始也是个“县中”,1996年衡水升为地级市,才脱去了“县中”的帽子。衡中在一众县中里显山露水,一来是因为“衡水模式”搞得早、搞得猛;二来便是乘上了94年教育改革、全国大办重点中学的东风,得到了衡水市府的鼎力支持。有类似经历的,还有同为“县中”的毛坦厂中学和郸(dān)城一高。
说到这里,我们其实可以再提炼一下“县中塌陷”的意思。“县中塌陷”,更准确地说,是“没有成为‘超级中学’的‘县重点’的塌陷”。是不是听晕了?我给翻译一下,这帮“县重点”,要么千里挑一,变成“超级中学”,要么只能“塌”,掉到和普通“县中”一个层面上。这么一讲,“县中塌陷”背后的主要原因,就浮出水面了,那就是教育资源的“二次集中”。既然大家都是“魔鬼教育”,那拼的就是谁“掐尖”的本事大。普通“县中”变成“县重点”的时候,这“尖儿”,是政府帮着掐的;“县重点”要升级成“超级中学”,还是靠政府,只是这政府的级别,得往上抬。原本,“县中”有严格的本地化属性,招本地的学生,用本地的教师。在这个范围内,县级政府可以统筹调配资源,打造出一两座“县重点”。然而,一旦地级、甚至省级政府,把地区间的藩篱撤走,引入“社会力量”参与,所谓的“市场机制”,就会开始发挥作用。“县重点”们,不但要面临同行们的跨区“掐尖”,还要抵挡地级市、省会城市的高中,从上至下地“掐尖”,最后,还要承受“名校办民校”的降维打击。这种群狼争食的环境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县重点”,不要说“掐尖”了,被“掏空”也只是早晚的事。而剩余的百分之一,之所以能够“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过是因为“三千宠爱在一身”。省政府政策倾斜,地、县两级政府倾力而为,社会力量“慷慨”解囊,这才给了个别“县重点”,变成“超级中学”的机会。现实中,就算如此,能达成“超级中学”成就的“县重点”,也是寥寥无几。去年度,排进“清北指数”前一百的县级高中,只有郸(dān)城一高、兴义八中、光山二高和沭(shù)阳高中,而它们无一例外,都是集地级市、或自治州的资源于一身。当然,我的数据可能有遗漏,有知道的其他县级“超级中学”的小伙伴,欢迎在评论区补充。
说到底,“掐尖”和“魔鬼教育”,全要资源来推动。“掐尖”就不用说了,“魔鬼教育”的模式,虽然可以复刻,但如果只学了模式,却没有相应的教育资源,会发生什么呢?“魔鬼教育”苦的不只是学生,还有老师。照搬衡中的管理和作息,却没有相应的福利和待遇,教师自然忍受不了高强度的工作,能换学校的换学校,换不了的,干脆转行了。一来二去,学校自然要“塌”。所谓“成也衡水,败也衡水”,有资源就兴,没资源就塌,堪称“简单粗暴”。
“县中塌陷”背后,一个深层的原因,就是地方政府,一手推动了教育资源的“二次集中”,并且放任、甚至鼓励了“衡水模式”。那么,地方政府为什么要这么搞呢?
第一,就是“效率”。资源不断集中,必然导致的一个后果,就是“垄断”。“垄断”这个事,坏处多了去,但还是有许多人为之辩护,主要理由,就是“垄断”可以提高生产效率。“超级中学”的生存之本,在于它的“超级效率”。把全省最好的学生、最好的老师、最好的设施,集中到一个地方,不是能大大提升教学效率吗?考上清北和双一流大学的学生,给你“批量产出”,不就是教学效率的证明吗?其实都是假象。
教育最主要的目的,是育人。普通高中的首要目标,就是为高校培养可造之材。但是,这只是在理论上。在现实中,投了钱的地方政府,要的是“政绩”,而参与办学的“社会力量”,想的就是“利润”了。
有不少学者,专门研究过“超级中学”毕业生,和非“超级中学”毕业生在大学中的表现,发现无论是在GPA这个刚性指标,还是大学适应程度、自我认知、科研能力等软性指标上,两者都没有区别。所以,“超级中学”这种垄断,并没有提高育才的效率。我知道有人要搬出“逆天改命”四个大字了。先别急,你细品一下,假设“超级中学”不存在,人家尖子生,就考不上好大学了?人家好老师,就教不出尖子生了?学生还是那批学生,老师还是那批老师,不管他们是集中在几所“超级中学”里,还是分散在几百所“县重点”里,考上好大学的,或许仍然是同一批拔尖者。所以,对于天赋卓绝、又勤学苦读的优秀学子来说,“超级中学”并没有帮他们“改命”——这命,本来就是他们的。那真正被“改命”的是哪些人呢?是不够拔尖,却靠别的资源卷入“超级中学”,在“超级中学”训练下,才考进好大学的人。所以,“超级中学”所谓的“改命”,其实还是靠Privilege。靠Privilege“改命”,这能叫“改命”吗?
所以说,“超级中学”并不能提高人才培养的效率,它们做的,充其量不过是把一拨人的机会,划给了另一拨人。但是“政绩”和“利润”就不一样了。“超级中学”,不但更容易彰显当地政府在教育上获得的成就,那些因为“超级中学”而产生的巨大投资和消费,可都是实实在在的GDP啊。而引入“社会力量”办学,既能减少投入,还能加速“超级中学”成型,在官员任内就打造出“品牌”,可谓是名利双收。对于“社会力量”来说,“超级中学”不但是“摇钱树”,还是“聚宝盆”,周边房价水涨船高,旅游观光、餐饮住宿蓬勃发展,还能发挥品牌效应,复刻商业模式,在全国各地开花结果,最终成为教育集团,达成赴美上市的成就。所以,“超级中学”提升的“效率”,到底是什么“效率”,谁给我翻译翻译?
资源“二次集中”的第二层原因,就是缺钱。我们都知道,集中资源进行规模化生产,可以降低单个产品的成本。把好老师、好学生、好设备集中到一起,就可以降低培养“双一流”学生的成本。无论是当初“一次集中”搞“县重点”,还是现在“二次集中”搞“超级中学”,客观上都是因为市、县政府教育经费不足,有事权,却没有财权。
我国的高等教育,主要由中央、省级政府管理,而基础教育则是“以县为主”。然而,各县之间,财力区别很大。如果个别县、市钱不够,省级政府就要出钱,帮忙“兜底”。但是,这只是针对义务教育的规定。高中教育阶段,市、县两级政府,通常要分担98%的财政支出,省政府几乎不发挥什么统筹作用。基层政府的教育经费本来就捉襟见肘,还要优先保障义务教育。如此一来,高中教育就成了开源节流的首选目标。国家呢,也开了口子,规定普通高中教育的经费,是以财政投入为主,其他渠道筹措为辅,地方上再发挥下“主观能动性”,就变成了其他渠道为主,财政投入为辅。市县政府花在高中上的钱,尚不及小学和初中的三分之一、二分之一。
缺钱的背后,本质是缺制度。长期以来,我国都没有专门针对高中教育的制度规定,只在《教育法》、《民办教育促进法》等政策法规中略有涉及。这就让高中教育,成了义务教育与高等教育之间,巨大的制度空洞。虽然有“地方负责、分级管理、以县为主”这样的笼统规定,但到底事权该怎么分,经费要怎么出,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规范。既然没有制度规范,那自然要靠“理性选择”了——事儿么,能少管一件是一件,钱么,能少花一分是一分,但教育上的政绩么,能多拿一分是一分。省钱省事还能名利双收,有社会力量参与的“超级中学”,就完美符合了这个要求。
普通高中教育,如此缺少经费与制度保障,但在所有教育市场中,它恰恰是供需矛盾最大、竞争最残酷的一个。只要政府这个“有形之手”稍稍一松,在所谓的“市场规律”下,它注定会成为各方力量,追求经济效率最大化的角(jué)斗场。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县中塌陷”,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优胜劣汰、用脚投票的规律下,自然产生的结果。但是,教育不是经济,或者说,绝对不能只是经济。县中一旦“塌陷”,必定会带来严重的社会后果。
后果很多,我们主要说两个。第一是扩大不平等。“超级中学”实质上,是一种“寡头”。当数量占绝大多数的“县中”衰落之后,少数几座“超级中学”,就完全掌控了优质教育资源的供给,同时也掌握了绝大部分优质的升学名额。那么这些教育资源卖什么价,就完全由这些“教育寡头”说了算。虽然为了“掐尖”,“超级中学”会“低价”引入尖子生,但对于金字塔中下层的绝大部分学生来说,如果他们不是“本地生”,就要付出更高的学费和陪读、通勤费用,才能获得原本和“县重点”同等质量的教育。换句话说,付得起这些“成本”的人,才有资格拿到好大学的门票,这无疑加重了省内地区、阶层和城乡之间的不平等。有些家长为了让孩子进“超级中学”,不惜下血本,拿下“超级中学”本地户籍,大搞“中考移民”、甚至“小升初移民”,一次又一次,刷新了“赢在起跑线上”的定义。
再来看老师,“超级中学”用顶级待遇,掐走了1%的顶尖教师,那剩下99%的教师呢?财政经费和民间投资越是集中到“超级中学”,县中就越是无力保障老师的待遇。尤其是当高等教育普及后,压力大、待遇差的县中教职岗位,在整个就业市场中,都不再有竞争优势。如果无法进入“超级中学”、或者城市高中,许多老师宁可转业,也不愿在县中教书。所以,“超级中学”的存在,不但拉大了教师间的收入差距,还会整体减少教师的供给。好老师去了“超级中学”,普通老师扔了教棒,留在县中的六成学生,谁来教他们做题呢?
这第二个后果,是无效竞争。“超级中学”并不能提升人才的质量。它能通过“魔鬼教育”达到的成就,充其量,就是拉高了某几所大学的录取分数线。一个好老师,能帮10个尖子生把成绩提高10分,而他花同样的时间,能帮100个学生打好学科基础。同样道理,全省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学生,花上他们全部的时间,把分数线从680分,提高到700分。而同样的资源,如果分散投给县中,或许就能让整体的教育质量,发生质的改变。尤其“县中”里的农村学生,会因此学到更多有用的技能,有机会踏进大学的校门,改变一生的命运。对于“超级中学”的大部分学生来说,如果没有“超级中学”,他们本可以在县城里最好的学校读书,不用出高昂的学费,不用离家千里,只要花同样的努力,就有同样的机会,考上理想的大学。“超级中学”对他们来说,到底是福是祸呢?
说到这里,我们便可以做一个总结。“县重点”与“超级中学”,用的都“掐尖”+“魔鬼教育”模式,没有本质不同,区别只在于掌握资源的多少。两者放在同样的环境中“自由竞争”,注定会出现马太效应。县中的崛起,最主要的原因,是基础教育管理的责任主体,从乡转移到了县,而在这一过程中,县政府有意推动了区域内教育资源的集中。“县中塌陷”,则是“超级中学崛起”的直接后果,而后者背后,是由地市政府推动、省政府默许的第二次教育资源的集中。这次集中,没有体制改革来背书,完全由地方政府追求政绩的“经济理性”所驱动。培养人才的效率没有提高,反而扩大了教育不公平,将大量社会资源,浪费在无意义地追求分数上,降低了地区的整体教育质量,造成了相当负面的影响。
那么,既然教育资源的第二次集中,已经造成了如此恶果,那么第三次集中呢?现在有种说法,是取消“分省定额”,全国高考一张卷,不分地域,统一招生。而各大高中,也可以跨省招生,择优录取。如此一来,全国人民共享优质的教育资源,要卷一起卷。然而,这真的是“共享”么?一旦生源、师资可以自由跨省流动,学校跨省“掐尖”,教育资源必定会流向发达地区。如果大家都开始“魔鬼教育”,衡水系“掐尖”的本事再大,大得过北上广深的传统名校吗?更别说那些学费动辄20万+的国际学校了。优秀教师成家立业,首选的是北上广深,还是衡水市呢?这第三次集中,恐怕“塌陷”的,就是欠发达地区的“超级中学”了。资源层层集中,“重点”层层“塌陷”,每一次这样的过程,拔尖者总会被“掐”走,有
Privilege的,总能占到一个位置,而剩余的99%,分到的只会更少,不会更多。
既然“分省”不能改,那改变“定额”呢?也就是各省按考生数量,均匀分配录取名额。实际上,每个省招多少人,是各大高校自主决定的,决定的因素,确实包括了高校的“本地化程度”,也就是地方财政对高校的支持、高校在本地高中教育的投入等等。但更为重要的,其实是各省的教学质量。清北完全依赖中央财政,如果说偏向北京本地招生,还有“本地化”因素的考虑,那么对其地区的偏好呢?为什么河北、河南等邻近的“高考大省”,录入清北的比例,反而是所有省份里最低的?
“超级中学”这种“教育寡头”的出现,导致“县中”塌陷,降低了地区的整体教育质量,反而夺走了许多考生进入名校的机会。要提高教育公平性,必须促进教育资源的均质化,而不是反过来,搞资源的集中。要逆转“县中塌陷”的态势,我们要做的,就是把集中的教育资源,再摊回去。具体怎么做,我在这里提一点建议,也欢迎小伙们在评论区建言献策。
发展经济,缩小地区发展差异,加大优质高等教育资源的供给,这些都是釜底抽薪之举,但也是长远之计。近的来讲,我们优先要做的,是完善针对高中教育的立法,阻断由地方政府推动的“二次集中”进程,限制“社会力量”参与高中办学,严禁“名校办民校”。同时,将高中教育纳入义务教育的范畴,保障教育经费,并且由省级政府统筹托底,确保公立县中的教师待遇,不低于城市高中。此外,还可以建立高中教师轮岗机制,将县中的教学经验,作为教师职称评定的必要条件。
普及高中教育、提高国民整体教育水平,县中是绝对的主力,承担着推动教育均衡发展的重任。县中生态的持续恶化,对教育公平性的打击,是灾难性的。而教育不平等的扩大,会进一步蚕食民众对政府的信任,以及对发展道路的认同。所以,县中绝对不能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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