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伟
寓言似为儿童启蒙读物,成年人不宜。盖因成年人有足够理性,难以相信猫能言、狗能语。叔本华曾言:有一次借了本寓言书给一个男孩,那个男孩过了几天,嘟囔着把书还给他,对他说,书中动物皆能人语,这与他的经验不一致,他不能相信书中所写。叔本华不禁叹道:德国人理性之发达非同凡响,连这样一个小男孩都理性十足,岂不令人刮目相看?少年儿童有时尚且如此,成年人更不用说了。许多寓言看似稚气未脱,与成年人的成熟老练八字未合,所以人们在成年之后,很少再读寓言,无足为怪。不过,在我看来,寓言既有言寓之其中,常有可观之处,闲来无事,不妨翻翻寓言,成年人有许多阅历与生活体会,能从寓言中取得共鸣,有所启发。
近日,我偶然翻一本周作人先生翻译的《伊索寓言》,看到这样一则故事深有感触:
一头母狮子被狐狸责难,说她每胎只生一子,实在太少。母狮子说:“虽然只是一个,但它是狮子啊!”
这则寓言,寓意是“价值不能以数目,但须看那德行”。
在我看来,重形式不重实质,重数量不重质量,大都如狐狸的见识;反之,就是狮子的评断标准。
以学术研究为例,如今对于学者的研究成果,学术评价标准大概都是狐狸型人士制定的,引进人才也好,评职称也好,授予学术荣誉也好,大抵都是召集几个有头有脸的衮衮诸公进行品鉴,品鉴过程是只数论文发表的篇数,不管论文实际质量如何;除论文篇数之外,还有一项形式审查,十分了得,就是看论文发表在什么期刊,发表在顶级期刊、权威期刊,那就是过硬的成果,这类成果多了,入职、人才引进、职称评定、荣誉称号,种种好处纷至沓来,至于学术成果的实质内容怎样,没人在乎——大家都对学术期刊的用稿标准与质量深信不疑,认为发表在那种期刊上的论文总不会差。
固然,顶级期刊、权威期刊和核心期刊,有着多年的经验积累,有着成熟的班底,不少的专业水平不俗,这类期刊也有着严格的用稿标准,许多论文的质量很高,积累了学界的巨大声望。但是,也毋庸讳言,即使是国内首屈一指的专业期刊,也不能保证每一篇论文都有着与顶级期刊、权威期刊地位相匹配的高质量,我们很容易从发表在这类期刊上的研究成果中找到质量不高的论文。这类论文,往往是作者名气大,把关不严,或者因可用的稿件一时凑不足,只能降格以求,还有的是因为看走眼,分辨不出良莠,让一些平庸的论文得到挤进版面的机会。
如今,许多学术期刊都引入了匿名评审制度,请专业人士进行评审,以救济期刊专业能力不足的缺陷,体现公正客观的审稿原则。这一做法的确使学术论文的质量得到更加严格的审查,有利于提高期刊采用稿件的质量。不过,理想与现实常常有着差距,匿名评审制度也有它的缺陷——稿件落到不同人手中,结果可能大相径庭。审稿人会以自己的学术观点来取舍稿件,对于与自己观点不同的稿子仿佛孔子遇见少正卯,恨不得立即诛之以逞其快。还有的匿名评审专家,对于别人的稿子,就像后娘对待别人家的孩子,总有不可名言的排拒心理,难以抑制将其毙掉的冲动。稿子落到这类人手中,作者算是走了霉运,即使不是咸鱼也难以翻身。不仅如此,有的评审人顶着专家的光环,其水平也是武大郎在床底下打拳——出手不高,让他们评审稿子,建议采用的,也都与他们差不多同一水准;更有对于审稿没有责任心的专家,给出的匿名评审意见颇为随意。更令人不堪的是,虽曰匿名评审,评审人的信息可能早就春光外泄,投稿人的请托电话打过来,他们得到的评审人信息又往往是期刊泄露给投稿人的,这让评审人如何给得出客观公正的评审意见?种种情形,期刊得以采纳的稿件,是否与期刊的品位与影响力相一致,答案当然是“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
各位看官问了:那么,评价一位学者的学术水平,何不采取实质标准?让他提出几篇代表作,让评鉴者认真研读,提出适正的、实质性的结论,岂不大好?这种想法,诚属天真无邪。对学术质量,要进行实质评价,需要有三个条件:一是合格的评鉴者,评鉴能力不足的人难以担当此任,如今的专家学者“专得过窄,学有不足”,不要说跨领域、跨专业,就是本领域、本专业许多方面问题都不能有学术洞见和研究造诣,可是许多评审场合又恰恰是跨领域、跨专业成果横陈面前,叫人怎么进行实质性评鉴;二是投入很多精力,不但仔细读人家的研究成果,还要写出分析意见,这就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有许多学术成果评定的场合,根本没有预留那么多时间,需要很快把成果等级认定下来,最快莫过于仅凭该成果发表的载体等级进行评定;三是认真的精神,在柏杨先生所说的“直八时代”,认真的态度根本就是一种稀缺资源,认真的专家学者不是没有,凑上半打到一打人还是有很大困难。
狮子的标准,意味着麻烦,也容易产生争议;狐狸的标准,省心省事。既然如此,狐狸标准大行其道,就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了。反正学者专家对于哪些是狮子的成果,往往既无从分辨,也不关心,反而使得学术界表面上一片祥和,谁要是痴心妄想,试图去惊扰学者专家的内心宁静,如本文作者那样,诚属不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