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思念一个人,一个突兀消失在我生活里的人。
她是我的语文老师。
与她的初次见面充满戏剧性。九月,师生关系尚礼貌拘谨。语文开课,门口轻盈走进一位老师,清瘦身形,戴着红边框眼镜,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小髻。我姓刘,叫刘丽芳。她自我介绍道,镜片映出全班同学的倒影。
寻常的名字,我还沉浸在入学的兴奋里,对无聊的课文兴趣缺缺,正好向前桌借了本课外书,便拿出小学的伎俩,压在课本底下偷读。
同学们,先自由读《两小儿辩日》。她清脆地下令,同学们讷讷地读起文言,沉浸于书海之中的我方如梦初醒,看了眼课文。她走下讲台,看样子是要巡视情况。不知怎地,我没有低头读书,而是愣愣地望着刘老师。白炽灯投下刺眼的光,衬得她的脸庞越发瘦削,她好像不那么和蔼可亲,嘴唇抿得紧紧。
就在这时她一抬头,和我的眼神对了个正着。然后刘老师转过身,鞋跟发出清晰的笃笃声,一步步地朝这边走过来,手指一收,那本课外书从课本下顺溜地滑了出去。
我虎躯一震,全班肃静。刘老师面上波澜不惊,丢下一句:下课来找我。
开学第一课就开小差被抓到。下了课低头乖乖领罚,刘老师看我模样,以为软硬不吃,顺手提我去了班主任办公室。第一节语文课就看课外书,今天还上文言文呢。她把那本小书放在办公桌上,语调微愠。
我浑身僵硬,天可怜见从小都是乖乖女,怎么就这样了。班主任也没想到刚开学就有学生调皮,抬头看我,叹了口气便把书收起来,说毕业后还我。那本旅行游记就这样躺了三年,一直没还上。
自然是不敢再犯,从此上语文课都乖乖的了。刘老师上课来去如风,从不多话,也不留许多作业,就连批改作业的字迹都简洁有力。她总是来来回回穿两套衣服,我最喜欢那套黑白格纹的上衣和红色半裙。而且,她的单鞋总是带点跟,走路的时候,声音很好听。
刘老师的语文课上总是安静的。日子慢慢走着,我总想找机会证明自己,洗刷之前的坏印象。那回她上到《雨的四季》,随口布置两段背诵,下节课就会问到。我抓紧机会,在课间默背。果然刘老师提问了,我像赫敏一般,胳膊一振,率先举手。她似乎有些惊讶,还是点我起来。
“我喜欢雨,无论什么季节的雨,我都喜欢。她给我的形象和记忆,永远是美的。 春天,树叶开始闪出黄青,花苞轻轻地在风中摆动,似乎还带着一种冬天的昏黄。…… 水珠子从花苞里滴下来,比少女的眼泪还娇媚。半空中似乎总挂着透明的水雾的丝帘,牵动着阳光的彩棱镜。”
虽然压根不懂少女的眼泪娇媚在哪,但我还是努力背出来,一字不差。刘老师的唇角浮起薄薄微笑,点头让我坐下。内心长吁一口气,这下成了,相安无事。
那时我自诩半个文学少女,流行的郭敬明我却是不看的,读译林世界名著系列,顺便再买走几本日本漫画。读的东西多,感想就多。洋洋洒洒在布置的每周随感上写动画片观后感,魔法少女因果轮回瞎扯一通,竟然能得优。表面上,我还是没能当上语文课代表,但每周的红优让我深信自己和老师已有了深刻的羁绊。
嗯,羁绊。刘老师是特别的。
她会特别夸奖我的写作。亲见农村留守老人的悲剧,我满腔悲愤无处发泄,三毛般的灵魂附体,一篇随感交上去,结尾大概是这样的:“红男绿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群群的走过,这是一个美丽动人的世界,一切的悲哀,离我们是那么的遥远!”
那节课我照常期待着一个优,刘老师却面色肃穆,夹着我的随感本走上讲台,宣布要念我的文章。我惶惶然上台,硬着头皮念完全文。那篇文章内容对于中學生来说确实太过残酷——全班鸦雀无声。刘老师扫视着教室,率先开口,她的眼圈红了。
“一个伟大的作家,是有颗悲悯之心的。” 这句话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想起某次考试后,她照常捏着试卷讲解,一篇关于父母亲情的文章。她突然啜泣起来,说自己的母亲早不在了,一定要好好珍惜父母。同学们惊愕地盯着她,我在台下坐立不安。面对成年人情绪的失控,我不知所措,只好看着她默默擦干净眼角,收拾好情绪。
彼时的我已经会体味他人的情感了,哪怕仅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我为什么不早注意到,她为什么这么瘦削,衣服来来回回只有那么几套呢?
那时我崇拜她,我喜欢她,但我还不能理解她。
直到一年后,我走进她办公室的时候,才理解到:她的一切卓尔不群,必定会成为他人排挤的理由。
“你看,老师之间也会勾心斗角的。” 我正左顾右盼,刘老师忽然说了一句,声音还是一贯的平静,清冷。
这是她真正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相信这是她的真心话,因为接下来的长假过后,我们所有人都没能再见到她。
十一长假刚过完,教室里弥漫着躁动不安的气氛。这节课该讲月考试卷,我掏出试卷平铺在桌上,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没有人进来。语文课代表站起来出了门。
我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近了,一位陌生的女老师径直闯进教室,腋下带着一摞试卷。
“我姓 X,接下来给你们代课。” 她的头发很短,脸颊圆润,发言又短又快。“现在开始讲卷子。” 她停顿了一下,“我这个人比较实际,不像你们刘老师那样,不食人间烟火。”
刘老师离职了。
不食人间烟火。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十分厌恶新来的语文老师,因为确信她当时脸上挂着嘲讽的微笑,这句话更是不可饶恕的。刘老师为什么会离开我们?为什么都没和我说呢?
我反复思考着这几个问题,但始终没能想起去找刘老师的联系方式。等我想到的时候,已经迟了。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再也没有见到她瘦小却挺直的身影,闲笔写就的文章只能收入抽屉——就这样坠入无止境的考试和离不开的教室。
我总会在每年的今天回忆她的名字。
那段心照不宣的日子里,她一定有话还没对我说。时光回到从前,我要递给她擦泪的纸巾,开口说出自己的烦恼。我不要再无视近在咫尺之人的苦痛。
我思念你,想再见到你。
刘老师,我是否成为了像样的学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