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宿舍里,面对着屏幕上的虚拟面试官,朗读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文 | 《财经》记者 李雪雪
王楚在宿舍的椅子上经历了今年的整个秋招过程。
从简历筛选、笔试,到群面、业务面、招聘官面、再到最后的高管面‧‧‧‧‧‧在这个过五关、斩六将的历程中,她一直待在宿舍里,一个“真人”都没有见过。
2022年的秋招形势本来就不容乐观。毕业生之间竞争激烈,同学们经常议论“大厂校招名额减少”的传闻。疫情的反复,也让很多学生出校困难,只能“远程应聘”。
除了见不到真人,应聘流程中的种种“挑战”更是加深了王楚的疲惫和焦虑感:
无法互动的宣讲会、奥数竞赛般的笔试题、应聘者与企业“互斗心机”的心理测试、与空气对话的“AI面试”‧‧‧‧‧‧投了多少家简历,就要走多少遍这样的流程。
经过20余次面试,王楚终于接到了一家头部地产企业的电话。对方询问她是否愿意做住宅营销相关的岗位,说白了就是卖房。她回绝了。
“上了这么多年学,连小学奥数题都做不好”
这个“线上招聘季”是从宣讲会开始的。
往年秋招,总会有很多公司和用人单位到学校来宣讲,和有兴趣应聘的同学见面;今年,王楚的学校一直处于封闭状态,里面冷冷清清。不少公司取消了线下宣讲会,转为线上直播。王楚守着电脑,看着往年入职的学长学姐抱着企业公仔讲述自己的职场故事。屏幕上偶尔有一些弹幕飘过。
宣讲会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招聘官与应届生面对面的交流。一场两三分钟的交流,能让这场流水线筛选按下倍速按钮。然而,线上宣讲会让这种交流变得十分困难。
有一次,为了拿到二面的直通卡,在直播结尾的互动环节,王楚尝试提了一两个问题。第二天,她收到了一条短信,不是Pass卡,是提示她输入地址,对方将向她邮寄一份企业周边。
好不容易过了简历关,下一步一般都是笔试,这一步也大多在线上完成。公司发来的笔试链接,标志着这场线上马拉松正式开始。
第一次点开大厂的笔试题,王楚形容自己“整个人傻掉了”。看似毫不相干的图案被放在一起,她需要找出其中的规律。那场考试有40道题,她只做出了12道。后来她才知道,那种题型叫做“图推”,在公务员考试和企业笔试里都会出现。
经过刷题训练的人,可以在30秒内判断图形的对称、翻转、平移、叠加,甚至每个图形中点的数量、线条的曲直,快速观察出答案。
在其他的题目中,她还需要考虑“一招不慎”与“满盘皆输”的逻辑关系,或者相遇追及、容斥原理、古典概率等问题。这类题统称“行测”,“像是小学奥数、高中数学的结合”。
图/《十秒拿下图形推理》,中公教育出版社,2022年。
行测题在大部分企业的招聘流程中被普遍使用,北森、赛码、智鼎是国内企业最常用的第三方题库。在淘宝、闲鱼等平台,花3元-5元就可以买到往年各大厂出现过的题目。应届生们相信,多刷题可以提升自己在考试中遇到原题的概率。
在不用开摄像头的笔试中,场外求援成为许多应届生心照不宣的秘密。偶尔也有人会找机构代考,一套耗时40分钟左右的赛码试题,价格在200元-400元不等,“据说保证能有80分”。
不过,刷题也有不起作用的时候。在一次快消类企业的笔试中,王楚的手机屏幕上不断闪现过数字,等她反应过来,数字已经消失,而她被要求标注出数字出现的顺序。
管道题也是游戏化测评(Game Based Assessment)的一类。官方给出的范例是:第一行的图形位置根据第二行的代码转化变成第三行图形位置。图源:GBA游戏化测评
“有时候觉得自己很蠢,上了这么多年学,连这种像小学奥数的题都做不好。”985硕士生王楚总自称做题家,但她参加了20多个企业的笔试,最后通过的只有6家。
“这些题跟我投递的岗位到底有什么关系?”感到挫败的同时,王楚也有些疑惑。
其实,笔试的内容可能并不重要,企业只是需要一种方法来“刷人”而已。某大型时装公司集团校招负责人安森所在的部门,每年秋招季都会收到几万份简历,整体的过筛比是100:1,
“在简历基数过大的情况下,笔试是快速且有效筛选人才的方法之一。”
有些笔试更像是考察应届生是否愿意为这家公司付出时间。在欧洲念商科硕士的查理见过一家制造类企业的笔试:“它要求我女朋友用手在草稿纸上写一篇议论文,然后扫描上传。”
题目的意义不在于所投递的岗位与试题的关联性,而是一种服从性测试:“当你会花时间找纸、笔,花40分钟写好再上传,已经能够非常好地证明你的服从性了。”
最后,查理的女朋友放弃了这次笔试。
“请举例说明,你如何与他人一起完成任务,并起到领导者作用”
与笔试题同时发送的心理测评,同样是初筛器的一部分。每个秋招人都经受过反复做同一份心理测评的折磨。做得多了,他们也就知道该如何迎合出题者,选出他们想要的答案。
有的应届生决定在心理测评中伪装成“奋斗者”,以使自己更符合岗位标准。这时,测评原有的参考意义已经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筛选。
在一位入职快消公司多年的从业人员看来,性格测评本来的目的是看应聘者的性格与公司文化是否匹配,但现在看的却是应聘者是否愿意“苟”着自己,装出一副匹配的样子。
“连装都不愿意装的人,就会被筛选出去。”
相比国内企业,快消类外企和咨询公司的心理测评往往更为隐蔽。在这类被称作游戏化测评的系统中,有一次,王楚被系统任命为农场投资人,需要与不同的小动物交换货币;有时候她的面前会出现一堆鱼篓,作为渔夫,她得把标有不同数字的鱼扔进鱼篓,超过了某个数值,鱼篓就会破掉。据网上的“笔经”说,这些题考察人的风险偏好与利他主义。
图/GBA游戏化测评
对像王楚一样的应届生而言,风险偏好、利他主义,都属于一个全然陌生的评价系统。在秋招流水线上,学习成绩、奖学金、论文水平,以往熟悉的评价标准部分失灵,取而代之的是沟通能力、领导力、团队协作能力。
“请举例说明,你如何与他人一起完成任务,并起到领导者作用。”
这是经典的“宝洁八大问”之一,也已经成为几乎所有行业秋招中的标杆问题,网络上有无数基于这八个问题产生的问题分支与分析解读。应届生们需要把自己的过往经历拆开揉碎,变成一个个符合问题导向的案例,并按照STAR法则(Situation、Task、Action、Result)拆分好进行回答,通过案例证明自己的能力。
对大部分应届生而言,能讲述的案例并不多,往往只有“我在校学生会担任干事”以及“我努力通过了英语六级”等等。用康升的话来说,
准备这些问题“像是硬要抽出一份我所没有的灵魂”。他在北方一所三线城市上学,生活里“只有上课和去食堂,做过最惊天动地的事情是失恋后坐了一晚上绿皮火车去找当时的女朋友。”
翻遍小红书和B站,康升编造了一个400字的故事,讲述自己如何在实习期间完成一项拉新任务,并通过校内宣传“触达学院900名同学,独立完成了10%的部门指标”。面试时,康升打开word文档,对着电脑屏幕这个故事把这个故事朗读了一遍。
“如果是录像,至少我还能看着自己的眼睛说话”
没错,即使是“面试”,
很多人也是像康升一样面对着屏幕完成的,而且屏幕那一边的“面试官”可能还不是真人。在这种“AI面试”之中,应聘者调试好摄像头后,手机屏幕里会出现一位穿着灰色西装的男性或女性,面型瘦削,嘴唇带着永远一致的弧度。
AI朗读完面试题,留出30秒的思考时间,之后手机摄像头就会打开。应届生们要把自己的上半身放在在一个虚线构成的人像框里,然后在一分半或两分钟内完成回答。AI会通过面试者的语气、表情、关键词进行相应打分。
网上有攻略告诉应届生们,要在回答过程中加入“首先、其次、再次”这类关键词,“这样显得你回答问题时更有逻辑性。”王楚准备了4000字的回答。她计算过,宝洁八大问每题500字,正好可以在1分30秒的时候说完。
面试时,她会化好妆,保持微笑,然后打开word文档,字腔正圆地朗读自己的经历。王楚参加过6个AI面,挂掉了3个。“可能是我在回答时斜眼看了文档,被AI判定眼神游离了;还有几次规定回答时间是两分钟,我只说了一分半,AI可能觉得我回答字数不够。”没有人知道AI的判分标准,王楚只能猜测。
有的AI面试甚至不用录像,只需要语音回答。有一次,查理接受了宝洁的语音面试,结果感觉非常别扭,连话都说不出来。“如果是录像,至少我还能看着录像里自己的眼睛说话。”
即使屏幕对面的面试官是真人,不安全感仍然存在:“我只能隔着网线看到面试官,也不真正清楚自己面试的岗位具体需要做什么,只能把自己的经历往企业可能希望的地方去讲,这样不容易被筛掉。”王楚说。
有这样一种理论:
面试的前3分钟,面试官就会给你下一个结论。在后面的27分钟,他都只是在佐证这个结论。一场线上面试有时会从上午9点持续到晚上9点,在不断滚动重复的半小时内,面试官需要快速决定应届生的工作去留。双方都非常疲惫,这场旷日持久的筛选变得更加不确定。
一次线上面试,王楚电脑屏幕里的面试官们坐在空旷的会议室里,电脑传出来的全是回音。她听不清对面在说什么,面试官也无法听见她的声音,“像喊山一样。”最后,她只听清对方说:“你的灯太亮了,我们看不到你的脸。”王慌忙调整好光源,此时面试已经过去了10分钟,她明显感受到了面试官的不耐烦和疲累。毫无疑问,这场面试没有通过。
面对偶然性带来的伤害,应届生们只能想办法让其降到最低。康升选择扩大自己的投递池,他投递了200多份简历,“这个出了问题,还能有下一个。”
“秋招很痛苦,但早晚需要面对。每个人都不容易,经历的苦多了之后,你会发现抱怨没用。”经历了几十场线上面试,查理选择了制造业销售作为自己的方向。风口永远在变,前几年房地产火爆;然后变成金融、互联网、新能源。“我们无法左右时代,但可以让自己笃定一些。”查理原本预计自己能在秋招中拿到5个左右的offer,现在他已经变得淡然:“有一个能签好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