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到宋词,你会想到什么?是最击中心底的几句词?是“豪放”或“婉约”的一位词人?或是忍不住就要吟诵起来?
在复旦大学,有一门很“火”的通识核心课程——“宋词导读”,即使从150人名额增加到230人,依然供不应求。从今年的报名数据看,其中超过60%的学生来自理、工、医科院系。
这门宋词课究竟有何吸引力?依托深厚的学科底蕴与前沿的学术研究,古老的中华文学经典又会给年轻的生命带来怎样的滋养?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3月5日旁听了一次课。斜风细雨中,来旁听的人还真不少。
[现场]
17时45分,距离上课还有45分钟,复旦大学邯郸校区可容纳250人的3209教室,差不多坐了三分之二的学生。
复旦大学信息科学与工程学院学生李欣睿拄着康复拐杖进来了,她的脚寒假时受了点伤,“有人连着几次都没选上这门课,我这次运气真的好,终于有机会系统了解宋词。”她告诉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一位刚毕业的学长,已连续三年旁听这门课,每次都有不同的体悟。
18时,距离上课还有半小时,教室基本坐满了。复旦大学微电子学院学生刘延昌和杜成鹏走了进来,他们想坐在一起,于是搬了两张椅子坐在教室最后面,“看来下节课得要提早1小时过来了。”他们同住一个寝室,一起报名宋词课,一个选上了,另一个决定来旁听。
“大概下午3点半就有同学来占座了。”宋词课助教、复旦大学中文系2022级硕士生郭曼雅告诉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许多没选上课的学生会来旁听,因此“一座难求”。
18时25分,离上课还有5分钟,34岁的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赵惠俊站上了讲台,他是春季学期宋词课的主讲人。
此时,教室过道里添了不少“加座”。一位敲门进来的女同学,有些羞怯地走到教室最后面,站定。和她一样,教室后排还站着不少同学。
18时30分,宋词之旅开启。讲的人投入,一口气讲了近2小时。听的人专注,间或传出会意的笑声。
20时10分,下课。学生们自发鼓掌,不少人意犹未尽聚到讲台前。待提问的学生离去,赵惠俊转身,擦干净了黑板。
[对话]
如何解读这一“宋词课”现象,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与赵惠俊进行了一番对话。
记者:宋词课为何这么“火”?
赵惠俊:这是因为宋词本身的魅力,很难不“火”。如果换成唐诗肯定也一样,甚至更“火”。
记者:传统文化课对于学生还是有比较大的吸引力。
赵惠俊:是的,唐诗和宋词绝对有吸引力。我们每一个中国人从小就背诵,这些优秀文本也承载了学生们自己的一些生命记忆。如今,他们有机会重新审视这些诗词到底是怎样的。诗词一定是常读常新,所处环境不同,就会有不同的感受。
记者:听说这次选修宋词课的学生中,超过60%来自理、工、医科院系。
赵惠俊:这些学生对于宋词同样有着敏锐的感觉。我记得,2021年春季的宋词课,有一位物理学系的学生,每次下课都要跟我分享他对于某首词的理解,讲到动情处还会流泪。
对于我们这些以唐诗宋词为专业的老师来说,这或许是我们最期待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正如学界前辈叶嘉莹先生所说,我们应该在唐诗宋词的研究之外,更注重将唐诗宋词持续地传承下去,让大众读者能够尽量符合词人写作本意地理解诗词的情感。
记者:你对人工智能写的唐诗或宋词作何评价?
赵惠俊:这个在学界还是有争议的。有一种主流声音认为,人工智能写不出最好的,但我个人觉得只要经过足够的大数据训练,人工智能也能写出很好的诗词。
记者:你在课上介绍了不少与词调相关的专业名词。
赵惠俊:这是复旦大学通识核心课程一个不成文的要求,要具有一定学术深度,而不是图个热闹。
记者:还提到了一些唐词
赵惠俊:词起源于隋唐之际,只不过大盛于两宋,并被后人视作能够代表两宋文学最高成就的文体。所以如果光讲宋词,却不讲词在唐代的起源和发展,就会有种无本之木的感觉。
记者:你会布置什么特别的作业吗?
赵惠俊:当某一个瞬间或场景能让人联想到学过的词,就把那个场景拍下来,再简单地配一些文字。
记者:你读宋词时语调比较平静,感觉性格有些内向,我原本以为你是“大江东去”这种性格,怎么理解这种反差?
赵惠俊:宋词和唐诗不太一样。词,更多是在孤独状态下写出来的,其描绘的也往往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不管怎么样喝酒、唱歌,最终还是“独徘徊”。所以宋词往往会比唐诗更加悲凉一点、孤独一点,也更加触及我们个体灵魂深处一点。
记者:我注意到你在努力调动课堂气氛,尽可能说些风趣的话,这是有意为之的吗?
赵惠俊:确实做了一点设计,如果一直沉静地讲宋词,听起来会有点无聊。
记者:你上课时不喝水,也不暂停,是你的个人风格吗?
赵惠俊:算是吧,因为在讲课的时候容易专注在所讲内容当中,所以一旦暂停,后面再上课我就会懵掉,讲得七零八落。
记者:每次上完一学期的宋词课,你感觉学生有什么变化吗?
赵惠俊:他们对于宋词更加喜欢了。我们讲诗词,除了传承传统文化,还希望能够回应当下的生活。比如,精彩过后面对自己的平凡人生时,和自我达成一种和解。关于这些,宋人有过许多的参悟,欧阳修就曾说过: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今天有两个学生来问,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中,为何“往事”指代的就是“春花秋月”?我告诉他们:等你们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如果没有经历过“春花秋月”,永远也不会知道往事就是“春花秋月”。
记者:你本人最喜欢哪位词人?哪一首词?
赵惠俊:读研究生之前,我最喜欢的词人是辛弃疾,但现在换成了周邦彦,我最喜欢他词里的典雅,不仅翻转腾挪的技巧非常高超,还能把真挚的情感完整表达出来,读起来觉得很过瘾。
我们系的聂安福老师(注:“宋词导读”的第一位主讲教师)比我年长20多岁,学问比我高很多,把宋词研究到了幽微的境界,现在最喜欢的词人是姜夔。他告诉我,等我到了四五十岁,可能还会改变自己的喜好。
至于最喜欢的词,或许苏轼的《洞仙歌·冰肌玉骨》可以算一首吧,词里有这样的句子: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他实在太有天赋和才情,往往能写出填词规矩之外的好词。如果要学填词,周邦彦是可学的,但苏轼太难学了。